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宝莲灯杨戬同人-蜀中逃难记   作者:流徒 文案 杨戬诈死从开天神斧下逃脱,带着哮天犬落跑蜀中。这时候方才赶来昆仑山的龙四公主道出真相,众人后知后觉。数天后消息走漏才追他到蜀地,包抄住了,一顿围追堵截... 杨戬中心,首发焦恩俊吧。 序 开天神斧在手中微微震颤着,沉香心道不好。 杨戬的身体已经笔直地倒了下去,没有跌进溪水里也没有血光迸出来,而是化作了无尽飞灰散落于天地之间。魂飞魄散。 再也杳无踪迹了。 他忽然很怀念那个草长莺飞的夏天,杨戬在水边站着,微笑着,慢慢把金锁系在他颈上。 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溪水很寒冷,野花在石缝间娇艳地开着。 沉香不动声色地把斧头提起来。该是去劈山的时候了。 内容标签: 原著向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戬 ┃ 配角:沉香,哮天犬,扑天雕;莲灯众人 ┃ 其它:杨戬中心,亲情向,治愈向   诈死复还生   川峡四路。   哮天犬正在一家客栈巴巴地盯着主人。视线越过桌上的美酒佳肴,略掉周遭的人影喧嚣,盯着他那一身素衣正出神的主人。   杨戬落座后没急着动筷子,而是坐在客栈的桌旁发呆。起先他手抚折扇,慢慢地把扇面上的褶皱一条条铺开,再慢慢收拢起来。如此反复。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神采一震,“啪”地合拢了扇子从座上站起来。   “哮天犬你留在这里,我出去一趟。”   说罢就要走。   他唇边有些久违的轻松笑意,哮天犬忙拦着问:“主、主人,您伤还没好……不是说要呆在灌江口避风头吗,现在还没到灌县,您又要上哪儿去啊?”虽说到底没有硬接开天神斧做了刃下冤鬼,也受了些伤。加上杨戬曾推开他不要他的救护,哮天犬始终觉得杨戬当时是存了些死志。也难免胆战心惊不肯放他独自出去。   “刚刚天地震动,想必是华山劈开,三妹被救出来了。”杨戬说,“我想回去看看她。”   他说着脸上一片欣慰,哮天犬却大惊:“让他们看见了不就知道您还没死了!不能回去啊主人!”   杨戬怪他智商低:“你这白痴!我只要悄悄看一眼,又不会惊动他们。”   哮天犬觉得也是,但还是想跟着一起去。主人面子薄,万一被发现了一定说不清,四公主刚刚还阳虚弱昏迷还帮不上忙,小狐狸单纯,说话没人信,真到了关口他就把一切都捅出来。   但杨戬已经打断他念头,面色严厉。“你留在客栈的房间里等着。没事了我自会回来,若我回来了寻不见你,”他像是看穿哮天犬在想什么,“你往后也不必再听我的话了。”   ……   沉香万万没想到小玉说的都是真的。   也许一个小玉还不够,但加上一个复活的四姨母将真相娓娓道来,事情就有了那么些比真的还像真的。   四公主终究是醒过来了,但她赶来得晚,华山劈开,新天条出世,沉香一家团聚皆大欢喜。   她左右找不见杨戬,心里漫上一股寒意。小玉原先一直压住感情,见到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几个人把话一对,真相自然大白。   沉香还没来得及反应三圣母已然全信了,当下浑身发抖摄了宝莲灯来就要去找二哥。   沉香有些木然,站在原地未动。二郎神魂飞魄散,哪里还找得到。   “娘,你不必去了。”他说,“二郎神死在开天神斧下,找不回来了。”   杨婵便站住了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见她这个儿子似的。   沉香没敢抬头看她。“娘,您先和爹回村里去吧……我冷静一下,然后给大家,也给自己一个交代。”强撑着把这句话说完,他掉头朝远处跑开了。   沉香跑出去很远才停下来。   心是沉甸甸,大脑却是空的。   周围荒草遍地,远山像永远那样遥远。他闭上眼低下头发出很大的吼声却听不见声音,泪水掉在草地上才明白是哽咽了。   一片模糊中他恍然想起了打上真君神殿救丁香那次,他大声说放了丁香咱爷俩儿单挑,杨戬就忽然笑得很开心。   他想到这儿心底其实是有些信了的,这样杨戬诸多的言行不一就可以解释。但他又不全愿意信。丁香死了,杨戬若是恶贯满盈赔她一命也算报应不爽。如果他真是忍辱负重,为了妹妹一家为天下苍生大计,最后却一死了之何其冤枉!这天下不该负他。   神不守舍地胡乱想了很久,天色快要暗下去了,沉香从草地上爬起来,表情变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回头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沉香抬起头,眼泪掉下来:“娘……”   三圣母反而镇定下来了,抱住沉香,身后是小玉龙八哪吒斗战胜佛净坛使者牛魔王红孩儿梅山兄弟……   所有人。   “我想好了。”沉香说。   “你先不要说想好了,沉香。”杨婵道,“你听我说完了再做决定。”   沉香顿了顿,点头。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信?”杨婵没等他回答,自己说道,“我当然信,我怎能不信。我那二哥是三界少有的大英雄,他做什么我都不该奇怪的。”   杨婵微笑着,眼泪忽然落下来。   “当年他斧劈桃山,担山逐日,追杀十大金乌,治水收蛟,封神战后千年为百姓除妖。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桩桩件件,原来他从没有变过。”   沉香是容易被感动的人。眼圈又红了:“舅舅劈过桃山?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   “因为他没有把我们的娘救出来。娘被十日晒化,从此桃山便成了他心头的伤,上天庭后王母更不准人提,时日一久,这道伤疤竟然也被人淡忘。”   后来三圣母又说了杨戬的很多事。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清楚地知道,你舅舅是怎样的人。然后你再选择,做怎样的事。”   也许沉香开始会错了意,一切无法弥补,心中只有懊悔和悲伤。但现在他只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大家都能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于是各自沉默思索,绝口不问他曾下了什么决心。   ……   杨戬受了伤,又在路上去办了件重要的事,竟然拖了三天后才到。一打听沉香一家已经回了刘家村,索性就朝通往村子的小道去了。   清晨路上没什么行人,杨戬走到刘家灯笼铺,发现门紧闭着,朝院子里看屋里黑漆漆的,似乎没有人在。   难道举家出门去了?   心中突然生出不安,徘徊不定间没留意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刘沉香从村外回来了。   “舅舅?!”   他一眼瞧见自家门口站着一个身影,白衣胜雪,散发微曲,手中捉着黑扇,不是杨戬又是谁?   杨戬浑身一震,应声缓缓回过头来。看到这孩子正震惊地盯着他,顿时心慌意乱。   他这时候该是死的,怎么好端端地站在别人家门前?   沉香把肩上粘的一张纸钱拂掉,表情说不出的古怪。任谁发现一个已死之人站在面前都会觉得古怪。沉香不敢想他还活着,倒抢着替他解释:“哦,我知道了,这一定又是你的一口气罢?”   “一口气?”杨戬喃喃自语,无奈又好笑,神情倒比他还古怪了。不过很快换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昂首道:“是又怎样,刘沉香,你还想吹散我?”   “不不不!”沉香一连说了几个不,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回过神来,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杨戬,惭然道,“饶了我吧,再借我十个胆我也绝对不敢了。”   “哦?我又奈何不得你,如何不敢了?”杨戬不知变故,只看出他言语之间有些少年的委屈。   “虽然你只是他留下的一口气幻化,但也比没有强。娘一定还想见见你。”   三妹……想见我吗?   心中一阵晃动,脚下不稳。原来是周遭起了风。   沉香猛然想到三关中杨戬的最后一口气曾被他吹散,慌忙推开了门向里迎道:“外面风大,进屋吧舅舅。”   好像生怕他被风吹走了。   杨戬一时想笑。但是他忍住了没申辩,将计就计,一转身进屋去了。他实在还想趁机捉弄一下这外甥。   故地待重游   杨戬的幻象向来说话好商量。也许是心理作用,就算是在敌对的那段严峻日子里,沉香跟他这舅舅的“一口气”也略显亲近。仿佛只要那不是他本人,他们就不必水火不容。沉香只顾着耍贫嘴,敌意全抛在脑后,所以杨戬也没奇怪沉香怎么突然对他这般亲近:他左不过是死人留下的一□□气罢了,人家已经救出了母亲一家团圆,何必再为难于他。高兴了便对他宽容一点,也不为过。   沉香却是真不生分,犹记得年少第一次见杨戬便从血脉中生出一股亲近来,也不怀疑,张口就喊舅舅。现在知道了他的舅舅原来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更从来没有放弃过一家人的亲情,说笑更加不拘了。   “欸,舅舅,你这‘一口气’是怎么变的,也教教我呗。”沉香搬了把椅子连人带椅蹭到杨戬身边,细看这“幻象”面容,和舅舅分毫不差,眉眼扬开了笑说。   杨戬坐在桌边喝茶,听了道:“不过是小把戏,你学这做什么?”   “我看挺好用。再说你从来都不拿真心示人,倒是你这几口气,偏偏个个都很天真,是不是幻术抽身,便自成一体,话不由你了?”   杨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哦?听起来倒像是我那三口气、三道关曾提醒你了,跟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却不知道,才让我失败了?”   沉香笑得欠抽:“有曰,天机不可泄。”就是不告诉你。   “好。”杨戬继续拿扇子扇着风,说,“我不生气,但是你也少得意,那三关不过对你稍加试炼,你闯过去也不算什么。”   “那你今天这口气呢?又是一道关?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要提醒我吗?”沉香只道杨戬虽死,心中还惦记他们,故而留下这一口气,稍作打点。   杨戬却把扇子一合,道:“没什么考验了,你能救出自己母亲,已经比我合格太多。”   沉香已经知道他劈山反而令瑶姬被晒化的故事,不愿他再心中难过,岔开话题:“我最近听别人说了不少你的事。”   杨戬心中一紧:“你听谁说的?”   “哪吒大哥、我师傅……”   没有四公主。杨戬松了口气,想起接旨上天做司法天神被众人冷笑当天,反倒安心了,捧着茶杯,只说:“好端端地翻我的旧账做什么?”   “诶,这旧账翻得有意思啊。我这才听说我还有过一个舅母。”   提到寸心,杨戬眼皮跳了跳。   沉香接着说:“我那前舅母,大家说你受她救命之恩,苦无还报,竟然以身相许。哈哈。”沉香说到“以身相许”四个字,自己先笑起来,瞥见杨戬在边上瞪他,就收敛了一边憋笑一边作出同情的样子来叹口气,“唉,可怜成婚千年……连个孩子也没有。我娘以前还跟我爹商量说要是再生一个就过继给你。好让你开心。啊,不过我想来想去,那么久都没要上孩子,舅舅你该不会是不行吧?”   沉香也快成婚了,大家有时也取笑他,催他和小玉要孩子,被戏弄得多了,他也不当回事。   杨戬这番没吭声,抬起袖子来照着他头顶就是一扇子。   没大没小。   哎呦。沉香挨这一下,叫出声来。   其实杨戬是极疼他的,敲得不怎么重,但是架不住沉香毫无防备没料到那扇子还真有些分量,倒不像一口气幻化。   不过想想杨戬在设置的三关里还手持金弓射过箭,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他自知过分,忙道:“哎,舅舅。你别生气,我就是开个玩笑,玩笑。我不胡说了就是了,不胡说了。”   杨戬其实没多生气,刻意笑了一声:“你倒懂得取笑我,本事越发得大了。”   沉香谦虚地摆摆手:“哪有哪有。”   杨戬怒瞪了眼睛:“我夸你了吗?”   沉香:“……”   茶添了几次,两人喝到转淡,杨戬不由问道:“你娘呢,沉香,为什么不见她回来?”   沉香有些惊讶:“你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沉香:“我娘把你葬在外祖母坟旁,早上全家人去祭拜了,我也才回来。”   杨戬想起来了,沉香从村外过来得时候,肩上的确粘着枚纸钱。   原来那是烧给他的。   他虽然死活都用不着那纸钱,此时心里却涌上阵奇怪的满足感来。三妹记着把他葬在父母大哥身边,还去祭拜他,于他来说已经是心满意足。只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死了你们倒与我如此亲近?   也许死了的二哥才是她当年那个三界少有的大英雄。这十几年来,他早变得面目全非了。   杨戬想既然三妹一家无事,他也不宜多留,回蜀地带着哮天犬寻个僻静地方,把来日安稳度了才是正道。这样想着盼沉香转身分神,他好离开。   偏偏沉香守着他不移动分毫,似乎要盯他到三圣母回来,又似乎怕他消散。   “唉,”这样盯着眼睛终于酸痛了,叹口气,“舅舅啊舅舅,你留下这一口气难道就是为了再看我娘一眼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一向疼我娘的嘛。”   杨戬移开目光:“你想多了。”   “嗯。”沉香恹恹说,“我倒情愿一直想多来着,我虽然愚钝不配做您的外甥,为什么剩下最后一口气都不肯说实话呢?”   这孩子看出他不是无情之人了。杨戬心想,他大约以为自己一直瞧不起他,觉得他没志气,成不了大事。杨戬摇摇头:“你何必徒增烦恼。”   “哦,我明白了。”沉香眼珠转了转,“你早就不想活了,故意求死是不是?你怕死在四大天王手里,你怕死在虚迷幻境,唯独不怕死在我手里。”   杨戬:“你错了。”   沉香不服:“我哪里错了?”   杨戬:“我根本不想死。”   “啪”,沉香手中的杯子掉了。   沉香本来不愿把感情寄托在一个幻象上,他想和他的舅舅聊聊天,顺便开开玩笑,让杨戬最后的一点存在,过得开心一点。可是这最后一点存在,淡淡地说着他其实是不想死的。   他是被逼死的。   沉香感到眼眶又在发热,他站起来拿走茶壶。“我去看看水烧开了没有。”走到柴房去了。   其实哪儿有烧水。   杨戬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把扇子收好。   倚门出来。   阳春三月,风光大好。杜鹃鸟恰在枝上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杨戬心中开阔了起来。手中敲着扇子认真想了想,回灌江口后,架鹰纵犬,轻裘打马。   好一番逍遥。   嗯,决定了。走吧。   一阵风拂过,屋前便没了人影。   沉香恰从柴房追出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急着问道:   “你能不走吗?”   没人回答。   杨戬早听不见了。   从桌前到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杜鹃鸟在叫。   嘻悲俱成嗔   这日杨婵回来,却见沉香蹬着两条腿呆坐在屋门口,动也不动,眼睛眨也不眨,只是仰头对不远处晃动的树梢出神。   便叫道:“沉香?”   声音入耳,沉香忽然哆嗦了一下。慢慢移目看过来,杨婵这才发现他脸色惨白。   “娘,你回来了。”声音干涩。   “怎么坐在门口?像什么样子。”杨婵见状便要拉他起来。   沉香却避了避,止住她动作。“舅舅的一口气来过了。”他说着眼神有点躲闪,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不堪承受她的关心,“娘,对不起,我没把他留到您回来。是我笨!我应该寸步不离地看着他的!外面风这么大,他一定出门就被吹散了。”   神色骤然转黯,他恨恨一拳砸上门框,砰地闷声作响。   杨婵瞧他这样子立刻慌了。一手抓住他受伤的拳头捂在心口,又半拖半抱地试图把他从门槛上扶起来,口中说道:“你这傻孩子,你舅舅已经不在了,什么一口气两口气,是不是着凉发烧了?”   “不!”沉香却抓着杨婵不放:“不是,舅舅还有一口气在!他把那口气幻化成他自己的模样,回来看你一眼,他想看你一眼!”   杨婵顿时心一沉,只道不好。就算二哥真留下了那样一口气,没见到她之前也是绝不肯化散的,沉香这样子,怕是疯魔了。当下轻声安慰说:“你一定是心神不属所以看错了,再说你舅舅显化无边,就算斗战胜佛论变化也输他一筹,那一口气怎会被阵风轻易吹散?”   “不会散?”沉香惊讶,“怎么可能,他设三关考验的时候明明我一吹就散了!”   “沉香……他那是哄你开心的。”   “哄我?”沉香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一种好的可能让他紧追着那道灵光不放。才思不觉中计,这会儿镇定下来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刚刚那杨戬的一记敲打,何其真实。而在开天神斧落下后,杨戬没留下一丝痕迹,被击飞出去的哮天犬竟然也没有再回来找过。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沉香忽然跳起来大叫,“我又被他哄了!”   杨婵不明所以,揽住他:“什么?”   沉香转身牢牢抓住她袖子,激动道:“舅舅没死啊!他耍我呢!”   这就对了!难怪他说根本不想死,难怪他没有尸体,原来他想好了退路,本就没死!   诈死碰瓷外甥,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开天神斧下化作的飞灰只是障眼法,倒害这几天来一番自责。想到杨戬还来亲眼看看,悠哉看着,就是由他误会不解释。委实没见过这样的舅舅!   待要动气,转念想杨戬果真没有死,哈,又不觉拍手一笑,估计他这会儿正在哪儿带着狗快活呢。   沉香想通这些,一扫胸中阴霾仰天大笑三声。   “沉香?”杨婵不知就里,以为他伤心致狂,“别这样,你舅舅他也不会希望你自责,还是让他在天之灵安心去吧……”   沉香早不难过了。“……哎呀,娘!你倒是听我说啊,我舅他真没死!他刚刚还活蹦乱跳,跑来看你!”   三圣母将信将疑:“那他人呢?”   “溜了。”   杨婵更不信了:“胡说。”   “真的!刚刚我还在和他说话!”   “难道……”见儿子信誓旦旦,杨婵心中也腾起一点希望,“难道二哥真的没死?”   沉香一笑:“空口无凭。您没瞧见他将计就计顺势而为的本事。我当他是个幻象,他面不改色张口就应。等我把他找到,当面说个清楚。”   ……   杨戬回到客栈,哮天犬飞扑过来,围着主人一阵心焦:“主人,您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您等得好苦就快要出去找了!”   “路上去办了点事。”杨戬摸了摸哮天犬的头,笑,“丁香的事总要安排,失手伤她性命,我便还她一个新生。”   “您有办法救活丁香?”哮天犬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您……”   他突然打住不说了。   “你放心。我不会自寻死路的。”杨戬缓缓道,“当初把你击飞也是一时情急,我自有安排。丁香一死,情势不利,就算你说出实情,只怕众人也难堪。再说我何尝不有私心,不光是只要三妹他们开心我就可以拿一切来换,我还想活着,活着看到他们开心。”   杨戬一笑,拍了拍狗儿,又道:“何况沉香那小子都知道偏不怕死在我手里,我又怎么会不懂。”   哮天犬还记得杨戬和沉香当面决裂,沉香掷金锁那次。听杨戬这么一说,似懂非懂。   不管如何,主仆重聚,二人便一路循街赏景,朝着故地去了。   很快到了青城山下。   正值城中热闹非凡,看是一场盛会。   杨戬漫步人间,心中惬意,可不知为什么,右眼禁不住跳了一下。   想他不会掐算,也不知犯了什么劫。罢,兵来将挡,总不至于这凡间也有十万天兵正等着捉他。   身死就是这一点轻松。没了这个人,诸事勿扰。他自己不声张,阎王殿也拿他不着。   ……   可惜其他人不是这么想的。   知道杨戬没死,四公主喜出望外,小玉更是一定要跟着沉香去找他。   加上杨戬的倒霉事一向加了buff传的飞快,什么夫妻不和千年吵架、暗恋嫦娥打碎玉树、六亲不认压妹逼甥……   仅仅半日,诈死碰瓷落跑蜀地的事就又传得风风雨雨满仙界。不少人包括哪吒、梅山等,本来知道了一切都是杨戬算计,正当伤心。一下消息传来,听说杨戬未死,又逃到蜀中,顿时又喜又气,又悔又急,消息疾风般一传十,十传百,眨眼连翠云山、峨眉洞都得了信。   且不论当初敌友,杨戬所作所为堪人敬佩,只是却恼人。现在众人一听,机会在前不可放过,不约而同奔了蜀地就要把这骗子活捉。   奈何事情直通天上,不仅众仙,玉帝王母也全得知了。其时新天条刚出世,事务繁多,王母有心下凡历劫,天庭却缺乏干将,复又舍不得了杨戬,有心召他回天庭官复原职,重掌天条。恐他不肯,先要诈他一诈:言道司法天神昔日欺瞒不报、阴奉阳违、动用私刑等等罪名,即命托塔天王,点齐三五一十五万天兵天将,浩浩荡荡前去捉拿这“弄臣贼子”,押他返回天庭将功抵罪,如若抗旨不从,两罪并罚。   王母:李靖。见了杨戬你不必客气,把我的话传到。他要是还不肯就范,就说二郎神下界为妖,霍乱百姓,名正言顺讨伐了他。   李靖:……   可怜杨戬还没逍遥几天,不知道自己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游乐在人间   能够自如地行走在凡尘也是一件幸事。   曾经家破人亡和妹妹一起躲避天庭追杀的日子还记忆犹新,那时候和杨婵相依为命,最怕的不是被天庭抓住折磨,而是母亲和妹妹受苦。   眼见她们受苦却无能为力,最是心如刀割。   母亲到底是不在了。他万念俱灰之下唯有复仇和保护小妹做支持,杨婵有了宝莲灯不需他守护之后更是一度寻求解脱。玉鼎真人教他对三界众生大爱,实是救了他。从此能够看到人间真情,体会世间美好,责任固重,他终于也有了一条看得见的光明道路。如今三妹救出来,有沉香在,也算为杨家留了一点血脉。三界内他称得上的亲人,也唯有这妹妹和外甥,他们过得好,他便少了一桩心事。   略微一笑,趁天气晴好,人间热闹,带着哮天犬走在青城县的街市上。   哮天犬拿着一把冰糖葫芦,边啃着边眼睛滴溜溜来回转。街上摊贩多,新奇的事物也多。要不说凡人就是会享受,吃喝玩儿乐花样百出,神仙哪儿比得上。只迷得哮天犬一下跑去这边一下又从那边钻回来,但不论摊子多有趣,就像杨戬腰间有根绳栓着他似的,左右不离主人。   杨戬笑看着他在人群中自在穿梭,好像百八年没这么乐过,哮天犬不时上蹿下跳地拿些在天上从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兴冲冲给他看,杨戬忍不住伸手在他头顶摸了几下,表示自己心情跟他一样好。   街上人影攒动,人家墙头屋瓦,杨柳低拂。   哮天犬忽然瞧见前面有一手艺人,面前摆着一排金色造型的东西,什么鼠狗猪兔,还有人,栩栩如生。   “哎,这、这是什么啊?”哮天犬上去问。   “这是糖人。”老人回答说。   “糖做的?”哮天犬惊讶,随后高兴地问,“那能吃吗?”   “能、当然能!小兄弟,来几个吗?”卖糖老人殷勤道。   哮天犬回头看向主人。   杨戬本来慢慢缀在后面,这时候扶着腰带走了近来。看一眼,笑:“老人家,能做骨头形状吗?”   老人不含糊,当下吹了出来,递给哮天犬。   杨戬掏了几文钱。又摸了摸哮天犬头,转身正要离开。一个人影突然停在了摊前。   “我要一个二郎神。”   杨戬骤然止步。   回头打量。这是一个陌生年轻人,正站在摊前,跟方才的老人要求道。   看样子眉清目秀,穿着打扮像是个读书人。   要不是开了天眼细瞧这人没有任何异状,他几乎以为是哪位熟人发现了他的行踪故意出此言。   卖糖老人却没有动作,单是站在那里意外。   “怎么这般看着我?”年轻公子问,“难道不会?”   “倒不是不会。二郎显圣真君的模样过去我也吹过不少,只是听说他近来倒行逆施,六亲不认将那唯一的妹妹三圣母压在华山,她的儿子刘沉香为了救母,苦处吃尽,现在终于劈开华山一家团聚。二郎神也遭了果报,落难时连一方土地都瞧他不起,莫说凡间,这两年更没人要过他的糖人了。”老人摇摇头,又复疑惑,“这样的糖人你要来做什么?”   “我求来保我母亲的。前些日子她得了重病,大夫说恐怕时日无多了。我娘慈爱,从前更吃了很多苦,我求遍医药无果,正准备出门到山上的二郎庙去为她求个香。”   “如何能求那等恶神,”老人一惊,看他年少,以为轻思,“我方才提醒你这尊神薄情寡义,我看你模样聪慧,怎的竟不听人言?”   杨戬戳在一旁,闷声不吭听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便好奇等着看那年轻人如何反应。   “您不必劝我,”男子说着,面色如常,“我祖上曾教诲,莫忘二郎神为百姓除妖,青城山的妖精皆是他扫荡干净,平日须得敬奉,不由半点不恭。二郎神聪明正直,求他的好事,多半都能办到。”   老人一时哑然。二郎庙曾经香火鼎盛,灵验非常是事实,但近几年来却懈怠得多了,求神祷告也没有反应,谁也不知二郎去哪儿了。前阵子本镇的李员外路过庙门意外被绊倒,一怒之下竟叫人冲进去把二郎神的神像给打碎了。这倒好,没了神像,倒看怎请得动那尊神。   便说:“唉,看来你还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吧,年轻人。二郎神的庙已经被砸毁了。你想想,就是他还在,看到自己的神像被毁,他还能呆吗,还肯灵验救人吗?”连连摆手,”听我的话,还是莫去了。回家多陪陪令堂,多尽孝道吧。”   年轻人眼睛瞪大了,竟是想不到。“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难道母亲是真的没救了?   怔愣了一会儿,复又神色黯然下来。“谢老伯好意,但这二郎神的糖人还请给捏一个,我好回去照顾母亲,必不让她遗憾。”   老人感叹他执着,就单做了一个给他,看他拿着失魂落魄去了。   哮天犬听得也有些心酸,拿手碰了碰主人。“主人,这您看……”   杨戬没回答,望着那个背影若有所思。   哮天犬干咽了咽口水。   这时候卖糖老人看杨戬还没走,就问:“这位公子还有什么事?”   杨戬回过神来一笑:“方才听了一番,我倒也想要个二郎神的糖人了。”   老人倒不为难,说这二郎神从前也是庇佑一方,如何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害人害己。可惜。说着就要再做一只给他。   杨戬却止住他。“老伯手艺虽好,我看这糖人吹的却不太像。”   “这可是按着标准的神像吹的。这都不像,我也不知该如何了。”   杨戬此时笑说:“世间人印象莫过于此。守其表不如守其神魂,反正也没人见过二郎神真身,你不如照着我的样子做算了。”   此话一出,老人仔细看他,反复打量,见他容貌俊秀,气质脱俗,出言无状却隐约有点通彻之理。只当他是兴起,也不驳,照着样子捏出个一模一样的递了过去。   杨戬接到手,哮天犬看做的逼真,围着打转,高兴道:“主人,这是给我的吧?”   寸心没了。沉香不在。他又不信杨戬真能吃下“自己”去,只当这一定是送给自己的了。   可惜,他在这方面就从来没猜准过。   “给你?”杨戬面色古怪地看了糖人一会儿,复又看看哮天犬,好像在想象哮天犬到手的样子,一哆嗦,“不给!”   哮天犬一脸失望。那你又不吃它,要来干嘛?   杨戬把个糖人快看化了,才若无其事道:“哮天犬,闻闻刚才那个人回哪里了?”   哮天犬在空中乱嗅了一阵,道:“进了小巷,估摸应该是回家了吧。”   “带我去他家。”   ——再说沉香这边。   虽然猜到杨戬会回蜀地,但蜀地也不小,尚不知杨戬到了哪里。仙家要找个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看找的是谁。当初王母派杨戬下界捉拿八妹,杨戬还借口推说茫茫人海,寻她不到。换他自己想躲,更是难缠。   他这回出走,本是逃命,可是真相一出,瞬间又变成了债主。债主被逼的逃跑流落在外,众人心中难免有些不落忍。私亲故交、敌手同僚,虽然往日受过他欺瞒利用,终归是为了新天条。把杨戬找到,该埋怨的埋怨,该同情的同情,该内疚的内疚,……该揍的揍,事情差不多也就过去了。   于是几路人马先后下界,一到蜀地立刻就不分缘由堵死了上天入海遁地的路,颇有一番不拿杨戬誓不罢休的气势。   不过天上跟下界有时差,李靖故意拖延个把分钟,下界就能安稳过几天。加上得知消息先后很有几分影响,一时还没生出多大动静。比如沉香虽动身得早,却不如哪吒火急火燎到得快。   ……   蜀地物丰人茂,哪吒三太子置身街头,看人潮如海。大海里捞一个杨戬,真真要看花了眼。   显化荡青城   杨戬与哮天犬走到了一户人家,门扉半掩,朝院内看雾迷花开白中如有惨色。   这时隐约的咳嗽声透过窗门。   哮天犬又嗅了一阵,说:“没错,是这家了。”   杨戬稍作思量,拿扇子遮着如此这般跟他低声吩咐了一阵,然后点点头,手中结印,隐了形化进雾中查看去了。   这是一户中等人家。   屋瓦小舍,院中整洁清幽。   杨戬沿着走廊慢慢来到正屋,小心把门推开一道缝,见床榻上躺着一人,有一男子在旁侍候,认得是方才买糖的年轻人,故捏了个诀变作一阵风吹进去了。   这家书生原也并非亲生子,身世坎坷,乃是王夫人在城隍庙外捡来的。王夫人年纪轻轻丈夫就亡故,又没有子女,独自在家遭人欺凌,当时伤心魂断本欲到城外投水自尽随丈夫去了,失魂落魄走到城隍庙,忽然被阵哭声惊动。一看之下见这个盛在襁褓里的孩子被遗弃在草丛中,心生怜悯。却也没奈何,她已决定去死了。   将孩子被角掖好,抱到庙门阶下,扣过门后转而继续朝城外走,走出去半里,却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越走越后悔,又好像心痛如锥,忽然不走了,拔腿往回跑。越跑越疾,越跑越慌,追回去孩子已不见,气喘吁吁地挨个问,原来被庙里的好心人抱着,一问还未找到收养者,当下千恩万谢抱了回去,连被误会是丢弃孩子的生母也没解释。   她只高兴,这孩子还没被送走。带回家,取名王昌济。希望他长大有济世之才。   王昌济长大一点,幼时顽皮,不好读诗书。王夫人倒是个聪明女子,会管教,慈爱又不失严厉,把孩子纠正得才学品貌兼备,行动磊落。   孤儿寡母相伴二十年,其中艰辛不述。只是他方才长大,这养母却生重病眼看要魂归西天了。   教人怎能不难过。   杨戬在屋中看着,那王夫人面色苍白,昏迷不醒有痛苦之色,王昌济听得她难受咳嗽,无法,只捉着她的手在榻前垂泪。   杨戬被触动了心事,上前摸了摸脉。默然一阵,转过身出得门去,复入祠堂,翻看这家功德。   他去了大概一刻钟,也不知道把人家宗先族谱翻了何几。   看罢点点头,似乎满意了。   这时候等在大门外的哮天犬吠了起来。   一声声不肯罢休,惊动了屋里的人。   王昌济果然出门来,见一犬形在门口狂吠不止,于是把屋门掩好,自己走出来。   这是哮天犬真身,王昌济不知,当是哪儿来的狗,打算找个东西丢,好哄他回去。只是刚近身哮天犬看到了他忽然跳起来又叫。   猛地有些吓人。   王昌济陡然后退了一步,很快便镇定了。恐它惊扰母亲,又恐伤到路人,步步退后,想办法将哮天犬引到了一角,顺手扯下墙边的一张旧网,准备冒险把它罩住。   没想还未曾扑,一只手捉住哮天犬脖子后的皮肉,一带弯儿就轻轻巧巧地将狗从眼前拎回去了。   王昌济惊讶抬头,只见先前买糖时遇见的那个俊美青年正笔直站在面前。一手把老实噤声的狗拎到身后放下,持扇向他抱拳行礼说:“这是我家的狗,管教不严,方才吓到你了。”   王昌济摇头。   杨戬朝院中望望,好似才听见咳嗽声:“令堂的病怎么还没好转。”见他脸色一阵黯然,转念又说:“哦,对了。我刚才在摊前好像听你说要去二郎庙祈福,怎么还未出发呢?”   昌济诧异:“你没听说二郎庙已毁?”   杨戬摇头:“你只是听那老人说庙毁了,又不是亲眼所见,为什么就不去了。你既然信他肯救你娘,就算庙已毁,也该去看看,烧柱香。你处心至诚,怕什么。”   王昌济忽然一道光照亮心间,觉得这陌生人说的很对。   于是点头。想开了,又狠狠点头。   “你说的没错,我这就去!”   杨戬笑了笑,同他拱手道别。   好像无意中散步至此,又带了哮天犬散步而去了。   剩下王昌济站在门前,忽然想起,还没问这陌生人名字,还有他先前身边那左右不离身的黑衣人呢?怎么不见了却多带条狗?   疑惑。   ……   再说杨戬一人一狗离开小巷继续在街上走,时不时地跟人打听二郎庙怎么走。   他们脚程不慢,转眼便到了山下。   庙门就在眼前,冷冷清清,只剩轮廓还依稀可见些昔日风光。如今已被捣毁,空荡荡的庙中徒留掀翻的香案、满地碎块和破落的神龛。   曾经香火鼎盛,一时无两的二郎庙竟被糟蹋成这副样子。   杨戬合着扇子站在阶下望着坍塌的神像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哮天犬在旁担心地看着他。生怕他难过,宽慰道:“主人,凡间听风就是雨,都惯了。再说您也不缺这些个凡人供奉,别往心里去了。”   杨戬缓缓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想,有多久没来看过上香的百姓了。”   他说完蹲下身从打翻的陈旧香炉里摸了把香灰。细盯着看,里面掺了不少尘土。   打从上了天庭供职,保得不再是一方百姓,为救三妹,为改天条,便心力交瘁,倒忽略这许多。人不能忘本,蜀州的百姓往日他一向照顾得很好,不能说有求必应,那些个祷告文书他都是要一一过审的。求生贵子的来找他,求富贵长寿的也来找他,谁若有什么冤屈,也尽可来投奔他,仰仗他主持正义。   一恍千年时间,往事又历历如昨了。   如今已经离开天庭恢复自由身,大可归心,再帮人一把。   杨戬主意打定,遂站起身来以手覆额亮出天眼,再摇身一变换了身鹅黄袍。   拿袖子一扫,阶上碎块尽数清除,径自坐上去,将袍子下摆一撩,右腿搭在左膝上,手持折扇化了叁尖两刃刀往地面一戳,神像般端端正正,不怒自威。   倒像那么回事。   不过杨戬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想了想笑了,看向哮天犬。只吹了一记口哨,那狗儿就乐颠颠跑过来卧在他脚下。   杨戬神目一闪,将自身化作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威严明正。哮天犬跟着化作一只石狗。模样不敢恭维,像只厉害的恶犬。   待不到半晌,那孝子果然寻来了。   见一尊真人大小的二郎神像端得正坐庙堂。大喜。   把香炉扶好,带着香烛,正衣冠叩拜。   杨戬听他口称“真君老爷”,想了阵,隐约记起下界仙隶和凡人似乎确实是这么称呼他的,连他那外甥第一次见了也是跟着喊真君老爷。   这是尊称没错。   王昌济把家母事情告知了,祷告求母亲病愈,愿为他当牛做马,为奴为仆。   杨戬莫名觉得这段话有点耳熟,还没想起来已经不忍再听下去。当下施法作了一阵风扬起香灰。   指点道:“你的心意我已知。念你二人母慈子孝,当为你母亲渡劫。你务必谨记为人初衷。回去广积功德,以抵命数。”   王昌济本不敢抬头正视神像,只因那神像像极了杨戬,自有一番浩然气势。听见这声音猛的抬头盯着神像,却不见发声,周遭也没有人影。   果然是二郎显灵?!   忍不住一笑,又觉得笑得唐突,怕惹怒神灵,忙收了笑连连叩拜。   心中有希望,已经是开心极了。   等他离开,杨戬显形收了三尖两刃枪,从石案上跳下来,遥遥望着那孝子离开的身影,抱臂笑起来。又冲哮天犬挑了挑眉道:“你看那年轻人将来能官居几品?”   哮天犬之前也试过他,此时便笑着凑到主人身边:“我觉得不会低,主人呢?”   杨戬刷地将扇子一展,扇了扇,悠悠道:“我觉得也不会低。”   说罢笑意盈盈,倒似他自己得了意似的那般高兴。   ……   王昌济回去细心照顾母亲,果然日渐好转。原来杨戬摸脉时已经注了一道法力进去。   后来王夫人病好后广行善事,王昌济做了官也为官清廉,官至吏部尚书云云。   后话不提。   杨戬携了哮天犬从山上下来,就逗留在青城县味江镇,没事的时候扎进集市中,哮天犬拿着吃的,看杨戬在路边找人下棋。   自然是赢得多输得少。   不过凡间终也有高手。   一路行来,只遇上了这一个敌手,这日正杀得难分难解,旁边一众人围观,哮天犬却似乎嗅到了什么,忽然拉住杨戬袖子:“主人!”   杨戬正专心下棋,不为所动:“等会儿再说。”   哮天犬急了。“不能再下了,主人,”他凑到杨戬耳边,“哪吒来了!”   辗转不得安   杨戬听说哪吒来了,吃一惊,眼睛微微瞪圆了些。   “他怎么会来?”   心里知道恐怕不是巧合,手中捻着的棋子就放下了。   周围人看棋看得正投入,纷纷怪道:“诶,怎么不下了?怎么收回去了!”   杨戬已经生了去意,拱手朝对面道:“晚辈忽然记起家中有一事未办,不便耽搁,现在离开还请勿怪。”   说完又朝周围人致歉:“对不住,对不住各位。”   说罢站起。   他说要走,这看棋的人可都是有瘾的,一局棋从早上杀到现在正于妙处怎么肯放他,纷纷不满:“你可不能走!这胜负还没分呢!”   “对啊,正下得精彩着呢!”   七手八脚,冷不防就给他按回座位去了。   哮天犬被挤到人堆以外,感到哪吒愈来愈近,急得直往里扒拉:“你们不能这样,我主人他必须得走!”   对弈的是位怪脾气的老人,不大高兴地捋着胡须问:“年轻人,你是有三灾五难要躲,还是有大罗神仙找叙旧,不能下完再走?”   “……”全中。   杨戬算是看出来了,再拖下去他非得死在这棋盘上不可。   眼睛一转,瞅见哮天犬急得团团转,似乎哪吒将近了,便垂眸说:“我不是成心要溜,实在有急事。”   又拿扇子敲了一下棋盅,一指远处:“瞧见那边没有。”   他指得是道路尽头。   南北只此一条大路,外来人必定会从此处经过。   众人都抬头望去,却见什么也没有。   杨戬煞有介事地说:“呆会儿我有一故人会从此路过,是个模样清秀的总角孩童,他年少却棋艺精湛,四岁时便不在我之下,五岁已经完胜于我,七岁全然没了敌手。”   果然,大家听说这少年天才的战绩都被吸引住了。   杨戬笑说:“你们见了他就把他拦住,让他下完这局棋。只是记得不要轻易放他走,我这朋友不爱跟棋艺差的人交手,一定推说他不会下棋,或者说他有急事,要找人。”   一番话激将法加上勾起好奇心,果然放他离去。   杨戬刚一起身,带着哮天犬过了街角,哪吒正好从远处走来,望见个背影,似像不像,追了近来,人早没影了。   见旁边站着一群人不知道干什么的,顺势就跟他们打听:“有没有看见一个白衣服的人,带着一条狗。人大概这么高,头上有三只眼,长得还蛮好看的。”   “……”他是有三只眼,可是平时也不外露啊;哮天犬是条狗,也不总看着是狗啊。   大家互相看来看去,没人吱声。   哪吒一脸失望,凡人就是不懂透过现象看本质。指望他们,还不如找师父太乙借样法宝,找找杨二哥。   叹气要走,却突然发现面前已没了路。不知何时被人堆给包围了,没头没尾地就要强拉他一个路人下棋。   哪吒不知道杨戬给他下了套,急道:“我不会下棋!”   一应早知如此。“那你是瞧不起我们喽!”   哪吒:“……我还要找人。”   “不耽误你找。”笑,“你说的那人我们见过,来,把这局下完就告诉你他去哪儿了,小兄弟。”   哪吒:“……”   犹犹豫豫坐下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遭了人算计。   ……   有哪吒解围,杨戬带着哮天犬走出去不远,到了一个巷口。   哮天犬见杨戬面色有隐忧,说道:“主人别担心,哪吒会来这里,可能只是凑巧。”   杨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说:“如果没走漏风声,好端端地他怎么会来这里。”   “兴许他是来玩儿的呢。”哮天犬心思简单,“何况谁会想到您没死,您回刘家村也没让人看见……您没有让人看见对吧?”   他本是为了确定所以重复问一遍,没想到杨戬表情一痛,竟是戳中了要害。   他不仅让人看到,他还自以为会没事地跟沉香聊天!   他怎么能真的这么天真!以为沉香把他当了一口气就不会追究,以为只是跟外甥说几句话并不会惹得怀疑。他这是犯了以往的大忌:感情用事!一厢情愿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不愿多往坏处想,全然不管会带来多大的麻烦!   手中捏紧了扇子,这回,算是又连累了哮天犬。   “……主人?”见他沉默不语,哮天犬再迟钝也明白过什么来了,惊道,“难道您真的让人给看见了?”   杨戬缓慢一点头。   哮天犬万万没想到向来懂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杨戬,竟然也会在这关口出岔子:“您不是说只是悄悄看一眼三圣母,不会让人发现吗?”   “当时院中无人,冷冷清清的,跟我想的大不一样。我一时慌了,以为出什么差错……”杨戬想到却原来三妹一家只是去他坟上祭奠,心里更加五味杂陈,叹口气,“罢了,哮天犬,是我又连累你了。”   哮天犬哪儿敢怕他连累:“我死也愿意跟你死在一起,说什么连累!可是你答应了我不会自寻死路!”   杨戬打起精神:“没错,哮天犬。只是一步错,还不至于被将死。”   说罢沿着墙徐行。   忽然一阵罡风过境,刮得飞沙走石,衣袍翻飞。杨戬对这气氛很熟悉,一抬头,果然阳光已经衰减下去,乌云蔽天。   云头压下,是李靖带着十数万天兵到了。   杨戬莫名带了笑意,果然玉帝王母知道了,派李靖来拿他,哪吒向来打前锋,在这里倒不奇怪了。   “要抓我也不是那么简单。”   笑罢,眼神敛得只剩精光,朝哮天犬一勾手:“他们没那么快发现。这里位置不佳,先走!”   哪吒这局棋下得憋屈,杨戬摆了半路的阵摸不着门道,一看更难了。   好容易伺候完这帮棋瘾大得盖过天的,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忽然天色大变,朝远处望,绵延云海夹杂雷霆正如铺如盖地迅速推近来。   哪吒脸色白了白,突然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一掀棋盘:“不下了,不下了!”   还有要问的,只管发火把人都轰回去:“没见变天了吗,还不回家收衣服!走,都走!”   ……   天色确实不好,街上人散得尽了,还没坠下雨来,只是不住地刮风。   哪吒挑起火尖枪,飞上天,一路冲到云头。   “父王!”   李靖看见他:“你怎么也在?”   哪吒没答,单手提枪横到背后。只问:“父王是来抓二郎神的?”   李靖:“王母下了懿旨,一定要抓到杨戬,活的不成,死的也要。”   哪吒心想杨戬果然在附近,想着替他拖上一拖,便说:“父王可先在此观望,待孩儿下去打探。”   李靖允了。   ……   杨戬带着哮天犬奔到镇外一个荒寺边,迎面是个转角,一道红影忽然冲出,来不及躲闪直接撞了上去,抱个满怀。   杨戬稳住身形。一看撞上的是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扯落了凤冠,神色慌慌张张的,跑得比自己还急。   杨戬把她扶稳了,道:“姑娘没事吧?”   那女子正当妙龄,芳华绝代,不知道怎么穿着嫁衣在外流落?   “我没事。”年轻女子匆匆答谢,眼中忍着泪光,看样子没时间解释什么,只低低一点头还继续向镇里赶。   杨戬自身难保,没法把这点异样放在心上。   转过身又走了两三步,突然听得一声闷响。   那新娘已经倒在地上了。   变幻诡莫测   从灌江口找起,沉香和小玉奔走间白白耗费了几日。   终于来到青城县,偶然间从一孩子手里得到一个糖人,模样竟有七八分像杨戬,藉此一下寻到了味江镇。   是夜,镇中最好的客栈。   穿一身白衣水蓝对襟的沉香拿着那糖人发呆,小玉把油灯点着了,朝他推近一点。   光影一动,沉香感觉到了,抬起头朝她笑了笑,拉着她的手直到她也坐下。   小玉看着沉香用一颗漂亮珠子从小孩手中换来的糖人,稀罕道:“这糖人可真像舅舅。”   沉香又拿着转了转:“那小孩说是二郎神。”   小玉问:“可他怎么会知道?”   沉香答:“卖糖老人说的。”   小玉:“那舅舅一定见过那位老人了?”   沉香表情有点复杂:“我不知道。我猜不透舅舅,他既然预备要逃,却留了这一路破绽。”   “小玉,”他有点担心地问,“你说他会不会已经算到我们来找他,故意躲起来了。”   “你怕他不见你?”小玉问。   “我说不清,以为他死了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沉香攥紧了杨戬的糖人,“我想到过去质问他是不是无情,他只说并不是无情,而是他无能为力;我又想到他在南天门外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的那一枪,何等艰难;还有第一次见面,他脱口说我娘是三界少有的美人……我想这些,想得心乱如麻,直到在村里又看见他——他在家门口站着,一个人,没带哮天犬。就那么怔怔地朝院子里望着,没有进去。”   小玉鼻子一酸:“沉香……”   沉香还没有停止:“我真怕是看花了眼。又不敢想他还活着,给自己找借口。   过去我总告诉他,我不怕他!所有人中,最不怕死在他手里。他要杀我那就亲自动手,日后想起来也怪不着别人受煎熬的还是他自己……   我以为他一定生气了,觉得我这般年纪说话过于歹毒,成心要教训我,后来才受我一斧,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以为他跟我是一样的心思:横竖不过一死,那就死在我手里,不怕有一天我不长记性。”   小玉摇摇头,握住他冰凉的手:“舅舅不会舍得那么做的,他不是逃脱了吗。”   “他是跑了。”沉香笑了,故意逗小玉,“可是你看他诈死骗得一堆人信以为真、失魂落魄,哪里像舍不得。这回找着他,一定要叫上所有人把他干过的那些好事都当面一一夸夸,我看他如何招架。”   小玉想象了一下杨戬被众人包裹着夸奖无所适从的模样,噗嗤一声乐了:“沉香你太坏了。”   这时候,叩门声响起来:“客官,您要的热水好了。”   沉香起来去打开门,听见街上传来阵热闹的敲锣打鼓声,还有马蹄和鞭炮声在响。   顺口便问:“街上怎么回事?”   小二面色有些古怪,只说是喜事。   沉香看看夜色已经深了:“大晚上二更天的,迎亲?”   “您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内情啊。”   沉香来兴趣了:“那你倒说说,这里边什么名堂。”   小二左右顾盼了一阵,揣着什么咬人东西一般,又不吐不不块,才小声说:“今天娶亲这位啊,是城内大户李员外家的公子,娶得是第十三房妾室。”   沉香略微一惊讶:“有那么多老婆。”   “多也就算了,现如今哪户富贵人家不娶个三妻四妾?可是这李公子克妻,娶过门的前十二房妻妾,全都撑不过一个月,暴毙而亡啊!”   沉香和小玉俱是一惊:“还有这样的事!那怎么还有人敢把姑娘嫁给他?”   “嗨,哪里是人家把姑娘嫁给他,是他家硬抢!姑娘家就住这味江镇里,姓姜,一家就这一个女儿,听说昨晚两位老人哭着商量了一宿,嫁衣都穿好了,还是舍不得女儿,就趁着天没亮把女儿绑了用马车送到城外去逃命,自己留下来拖住迎亲的人,拖到晌午,终于被发现了交不出人来,遭一顿毒打。”   小玉:“既然已经跑了,那现在办得是什么喜事呢?”   小二道:“谁知道那女孩又回来了啊!”   沉香:“回来了?”   “是啊,别人躲还来不及呢……这女孩都快出了城,却求马夫让她回去,那马夫是收了银子的不肯答应,硬是自己解脱了绳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往回赶,从城外到镇中也有几十里,足足走了两三个时辰,傍晚才到。”   小玉明白了:“她一定是知道李家不会放过父母,怕自己走了留下他们受苦。”   “谁说不是呢!造孽啊!”   沉香和小玉对视了一眼。   两人便走出门去,望着长长的街道。迎亲车队已经走过没了影子,只剩一地的凌乱。   ……   夜色渐渐深了。   城中最大的一家宅子却灯火通明。   门楼上处处结彩,高挂的灯笼分外嫣红。   人声鼎沸也喧嚣得尽了,姜成碧坐在布置得华美的洞房,一片死灰寂静中忽然有人抬手把她头上的帕子揭掉了。   一双明眸四处扫了扫,看见一个金发男子正在旁打量着她。   却好像见惯了这场景,脸上没半点高兴的表情。   “听说你是跑了又自己回来的?”男子开口,没等她答,又自己说,“你不该回来,你回来必死无疑。”   姜成碧没有半点反应。   那男子似乎有点怜悯,又低低说:“我知道李弥把你父母关在哪里,你要是能撑过这一日,我带你去见他们。往后的事从长计议。”   说罢也不待回应,自己点点头,竟像阵风一样消失了。   看看窗门,都还好好关着,纹丝未动。   姜成碧皱了皱眉,这位显然不是新郎,但又是什么人呢。   ——那刚刚说的一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没来得及多考虑,门终于响了,一道人影正站在那里,含笑道声:“娘子。”   烛光映照下身材修长,眉目邪肆风流,竟有几分妖气。   姜成碧缓缓一合眼,再睁开时竟然换了副巧笑,与红烛相映,明艳动人。   她自然不是那个从城外匆匆奔回来却昏倒在镇边的女子,而是万般无奈把人从地上扶起来照顾的杨戬。   那时得知了事情缘由,杨戬决定要趟这浑水,哮天犬拦不住,道:主人你现在前有追兵后有围将自身难保,何必多管闲事呢。   杨戬从来以身作则得多,说教得少,也没多讲什么,只问:你可还记得当初爬了几千里来找我时路上救济过你的那位小哥。   哮天犬讷讷一低头:记得,要不是他我就见不到主人了。我明白了,我不该见死不救。   杨戬:我不是要说你什么,你还活着,最该感激他的人是我。你若要多长些人的心眼,就设身处地想一下现在是你拼死回来救我,那姑娘是什么心情一概便知了。   哮天犬:可是我担心主人你应付不来。   杨戬开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幽幽道:……又不是第一回了。   因而拂袖变作一妙龄女子,面貌身量与真正的姜成碧一般别无二致。   成碧自己吓了一跳:原来恩公竟有如此变化,不知是哪里的得道高人?   杨戬果断把锅推给师父:玉泉山玉鼎真人。   以后要谢,便去谢他吧。   猎妖犹猎兽   百里味江镇,十里阴云敝天。   滚滚雷声大震。   纵地狂风把门板拍得惊心乱响。猛地灌进来,又湮灭了红烛,洞房里霎时浇黑一片。   “姜成碧”眼波所至只见那人的影子如楔在地般站立门前,大红色的喜服两衽随风乱舞,犹如交练。   打量一会儿,那李郎君背身把门关好。   杨戬变作的“姜成碧”已从榻上站起,用袖子掩着将喜烛重新点燃了。   明黄的火焰刚刚腾亮,新郎的样子跃入视线,杨戬眯眼乍一细看,面貌很周正,眉目之间却藏着些许妖邪,似有一团黑雾在。   李弥掩好门,扯松那碍事的领口,照着新娘倩影便向内摇晃着踱步而来。   凑的近了,低低端详,良久,竟恶作剧地一拂手,打掉了点蜡用的火折子,杨戬一怔,被他捉住手腕拉着就向怀中跌去。   杨戬心道这是你自找。默不作声入了他怀抱,一手环住他后背,由他拥着在桌旁坐下。   李弥攥着不满一握的雪白腕子,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驾轻就熟地斟了两杯酒,一杯递过去:“礼不可废,娘子还得和我饮过这交杯酒。”   顺势接过杯酒,细声细语道:“那是自然。”   却及时按住了他伸过的臂膀,只作把臂碰杯,欲饮同欢。   美酒刚一入口,适时一道霹雳炸开在庭院,照得院肆光景如白昼。惊雷旋踵而至,声势之罕见,连李弥也忍不住回头观望。杨戬便趁这空隙悄悄将嘴里的酒水吐了出来。眼眸暗了暗。   酒里有东西。   李弥回过头,杯盏已空,也不觉有他。一抛手便要去碰姜成碧那张秀丽无双的脸。   杨戬低眉避开:“郎君可知今日不宜嫁娶。”   李弥不悦道:“良辰吉日,说什么不宜嫁娶。”   “你不知今日天有异象,乃是九重天发下的祸端吗?”   李弥揶揄地笑道:“娘子可真会打趣。你又不是天仙私配凡人,我抢了你来,能引动天劫不成?”   杨戬冷笑:“这可说不准了。”   李弥变了脸色。“好个不识抬举!”登时怒气上盈,只见他拂袖站起衣摆扫过眼前,径自走到了放物品的墙格子旁,挪开格上的一本书,墙体陡然晃动,移开后露出一间密室。   杨戬盯着,那密室暗道看起来长而幽深,一股怨气自里透出。   李弥已经走了回来,一把将人从座上拖拽起,快步走到密室入口,毫不犹豫地推了进去,掼在地上。   “我本想对你温柔一点,好玩得久些,”他逆着光走下来,语调极轻而可怕,“真是可惜了你这身好皮囊……”   烛光照亮密室,拿眼睛一扫,杨戬暗自吃惊,这室内竟然满放着刑具。   ……   大风骤停,拨云回月。一只黄雀扑停在屋顶上,翅膀一收,被双手捉了去。   金色的瞳子在鸟雀身上转了转,没什么威胁,放松了手掌,把它捧在手心里。   低声道:“这里不是你停歇的地方,快些离去吧。”   抛开手,黄雀却没离开,在周围绕着低飞,又叫了几声。   金发男子叹道:“我又何尝不想走,被人拿捏着命脉,驱使去做坏事……这两年被他残忍害死的年轻女子也有十几个了,说什么克妻,还不是被那□□手段折磨死的。”   说罢脸色黯淡下来,一拂手:“你走吧,我落到现在同那家伙也没什么区别,不值得同情。”   在屋顶上郁郁坐下,气恼中眼神利利地、好像只鹰。   一见密室摆放,酷烈不堪,杨戬心中总算明白从前那些被克死的女子是怎么在两个月内就离奇身亡的了。   李弥从架上抽了一把软鞭出来,当空甩了两下,传来破风声。   杨戬在神殿内也设有私刑,只幽囚过三人:刘彦昌、猪八戒、还有那孙悟空。   鞭子算是用得顶顺手的东西了,挥起来不下利刃,又似钝刀。杀人差了点,发泄倒是还蛮中用。激起别人的怒火来,更是好手段。   天庭的十大酷刑他也早尝过了,面对一间小小密室更不必动一下眉毛。   可那十数个妙龄女子,却是被生生□□而死的。   那加了东西的酒恐怕也不是什么好酒。   杨戬依着墙缓缓站起来,拳头攥得发紧,面上愈沉。   李弥又甩了一道鞭子,冷笑道:“娘子可要乖乖的,这一晚有得享受。”   可是杨戬略一侧身,教鞭子扑了个空,荡在一旁。啪地与墙相撞。   李弥见方才还柔柔弱弱的女子竟有这等反应,吃一惊。   再挥一鞭,鞭子一端却被杨戬牢牢抓住,扯得笔直。   只听他讥笑道:“喜欢鞭子?我教你啊。”   随即向里一扽,李弥收手已迟。那软鞭落到了杨戬手中,被他就地一甩,声如霹雳,听着能削骨三寸。   李弥这时再被迷惑,也能看出这绝不是姜家那位弱女子了。   向后退出几步,汗珠滚落下来,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戬用手慢条斯理地挽着鞭子,收束起来。“我是什么人,你也配知道?”   “多管闲事,我今天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邪风滚地,室内烛火刷地熄灭。一股黑气从李弥周身缠绕着溢出,渐渐凝为实体,青面獠牙,眼如赤灯,面首蛇尾。   剩下李弥的身体直直仆倒了下去。   杨戬站立不动,心下却有些惊异。那李家的公子竟然早就是个死人了。   蛇妖现出原形后气势大涨,尾巴撞击墙面,周身剧震,满室晃动。   咆哮着冲将过来,口张得有一井那么大,就要把他吞吃入腹。   杨戬抽手就是一鞭子,打在嘴上刮得生疼,让它吃痛地下意识躲避。   “妖孽,可知道什么叫吃不了兜着走了?”   “……”   化回原形后果然暴躁,杨戬这么一激,便是大怒。   在不大的密室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不多时,一道青光冲天而起,捅破了屋顶飞出,落入院中。又化成李弥的样子,却是面目狰狞,狼狈不堪。   屋顶上待命的男子见了,不知发生什么,也纵身下来,朝他走过去。见他气息不稳,神色惶恐。嘲笑道:“你玩儿得什么把戏,难道今天的新娘子厉害,把你欺负了不成?”   “李弥”恶狠狠地瞪过来:“什么时候轮到你看我的笑话了?你我俱是一伙,我出事你也逃不脱!”   被称作同伙的男子正要冷笑。   正对面屋门突然被人一脚踹了开,烟尘和着木屑四处飞散,黯淡灯光下一个白衣人自里走了出来。   眉目是清隽无法描画,气势却自里向外透出威慑,比积压了数千年的冰雪还寒。   一时竟叫人不能说话。   杨戬走下庭院。墨扇一闪已经变了三尖两刃刀,提着向前徐行。   “李弥”捂住伤处连连退后,仿佛已然见了自己身首异处的下场,被骇得面如死灰。   正当时李府的人也都被惊动了出来,只当遭了贼,下人纷纷将主子护住,刀兵对着杨戬。   杨戬顿住了步子,三尖两刃刀在月下泛着幽微的银光。   “你们的少主早就死了。”   话说的众人一惊。   杨戬复又执起刀:“仔细看看他是什么!”   神兵疾出,迅如蛟龙,却在离妖孽喉间半寸的地方被截住了。   杨戬怔了一下,目光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是之前来洞房提醒过他的陌生人。   “我还不能让你杀他。”这个人如此说道。   大剑莹霜雪   杨戬的神兵两刃都是刀锋,吹毫立断根本碰不得,居然被这男子空手接住了。仔细看,紧掣着刀身的一双手已经变了利爪,与三首蛟的又是不同:爪上带钩,善扑,非虫非兽。原来是一只鹰。   好胆色的妖怪!   试着抽了抽三尖两刃刀,竟是没能夺回来。   杨戬见状周身气势一荡,震得家丁护院们纷纷站立不住连连倒退倒在地上,只留了个圆弧把相干的两妖圈在当心。   打量对手。浅黄衣衫,年纪不大正当气盛,身上没有蛇妖那样重的阴气。眼似金潭高澈,现下正从里面折射着一抹寒光。   也正凝神盯着他,不敢大意。   忽然一道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出,让那双金色的瞳孔凛然掷回去,见同伙的“李弥”正扶着胸口爬起,既怕又恨地对他命令道:“杀了他!快替我杀了他!”   ——看起来虽然不知道冒充的新娘子对他做了什么,伤的可是委实不轻。   哼,报应。   想到这儿这鹰妖也不气,还有几分矫揉地朝杨戬笑。   笑里也不是什么好意味就是了。   杨戬耿直地把这当成了挑衅,见他还不松手,右腿一跨马步扎开,脚下戳得甚牢,提气一带三尖刀便向上撩起,鹰妖吃一大惊,下意识地紧抓神兵不放,结果整个人被他用三尖两刃刀挑起在当空。   毫不费力。   隔着一柄枪身那么长,男子渐渐支持不住了,身形直往下坠,明知不是办法,陡然松开了爪,照着杨戬脸面扑来。   杨戬收刀侧让,连旋两个身避开招式,已挪到男子身后,伸手扣住他肩膀向后急带,被他用手肘撞了开。   正好向后退去拉开距离。   不待他转身,杨戬就已站定,一手握牢枪柄,蓄势一招疾贯而出。   这一枪擦过男子,直追他身后的“李弥”。   “不好!”   知道了他要干什么,男子此时回身却已晚。杨戬天生神力,肩可担山,力劈九日,三尖两刃枪这一掷,携了千钧之力,快如电闪,“李弥”躲也不过,眼看着被一枪捅了个对穿,钉在后墙上。   一阵剧痛透体而过,青锋没入身体,遏制不住的一口血喷出,双目染了赤红。勉力抬头望去,那一抹白衣正站在远处,还像来时一样幽寒。   不死心,……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耗得身体抽搐作罢,才化回蛇样原形,再不动弹了。   在场众人骇得连滚带爬四散,口中直喊不得了,妖怪害人了。   “……”   杨戬收了功走过去,眼也不眨地将刀身抽出,蛇妖的死躯即跌在脚下,化作一团黑气,拿袖子拂散了,露出一颗明黄的珠子来。对着月光看通体透彻,灵气逼人。像是被法力炼化过,与元神相连。   杨戬好奇地抓了来,在手中把玩。   却惹得一道比刚才迅猛数倍的掌风从背后刮来,喝止道:“把东西放下!”   杨戬固然不肯听话,把珠子揣在怀里抽了刀翻身就走。   不过两步,那男子被惹急了,扑过来招招狠厉,半点不饶,仓促间杨戬竟被他逼退了几步,兵器绞飞出去,落在庭下。   手里空了,杨戬也不急,且避且退,到了台阶下,身段放低些稍纵而起,一脚踏在门前的柱子上,疾趋两步就是横着缘柱而上,如履平地。   那只鹰也不肯收手,追着到了屋顶,不管不顾劈手就是一记铁爪。   杨戬本要再避开,脚下突然一陷,原来是之前蛇妖出来时捅破的窟窿。身形稍微一迟缓,利爪已经近在眼前。杨戬骤然止住呼吸,没了动作。男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计穷,竟不设防,杨戬待他彻底近了,呼地朝面上一吐气,把胸中三昧真火吐了出,烧他个冷不防。   “……咳咳,你这!”   鹰妖咳嗽着,又烧又呛,骂了一半被燎得直往后跌。   杨戬看他拿袖子胡乱扇着,不得章法,自己也好笑。嘴唇一抿,把残火咽了回去。从窟窿里脱身,纵回地面。   鹰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额前的金发都给燎黑了。再朝庭下看,气的脸色阴沉了一片。杨戬正好好站立着,把珠子从怀中掏出来,晃了晃道:“这难不成是你丢的?”   “本来就是我的!被那蛇妖设计才夺去,要挟我替他办事!”   “好,”杨戬听了把手递出去,“就还给你。”   “……”   这只鹰却将信将疑,怀疑他是否真的这么好心。   落下屋顶,一步步凑近了,见杨戬没什么反应,一把把珠子抓过来。   杨戬还真没动。   这鹰妖变作的男子从来便有几分傲气,被他捉弄了一会儿,现在又好似成心让着他,虽然得了珠子心中还是大怒,忽然又亮爪朝他正面击过去。   杨戬躲了躲,想待他怒气消尽,却总不见他停手。   眼眸一暗。   这鹰本性不坏,却有股戾气难消。如果放他离去,日后碰到打开恶念的契机,难免沦为魔道,走上歧路。   不再犹豫,脚下重重一踏,三尖两刃枪便从地面震飞了起来,落回掌中。   近使枪头,远接枪尾,神锋游曳,一杆□□竟也能作短兵用。舞得出神入化。   鹰作的男子渐渐被压制住了,疲于应对之下破绽百出。眼花缭乱只见那刀锋连翻连搅,犹如蛟龙在海,腾使自如,终于猛地向下一扎,将他身体牢牢困在了死角无法再动。   杨戬问:“还打么?”   口气没什么波澜。   男子心头有些堵,可是又好像不是那么生气了。几番交手下来,他其实是服气的。   便把头一扎,全当服输。   杨戬便收回了刀。   接着半晌没作声,男子有些奇怪,抬头看他,见他正微笑看着自己,表情比之前柔和了很多。   “你愿不愿从今以后随我?”   他突然开口说。   一瞬间,男子只能惊讶地看着他。   “我助你修炼。”杨戬认真道。   “……”   “怎么,不愿意?”说着抬起手来,指尖上凝聚了一点法力。   他咬咬牙:“愿意!”   “好。”杨戬答应得很干脆。可是那道法力还是打了进去,鹰妖心凉了。却只是随着杨戬法力所指,化作一只金翅大雕。比从前原形看起来更威风凛凛。   杨戬道:“以后你就叫扑天雕!”   夜黑如磐。   沉香和小玉打听着到了李府,却见大门敞开着,院内轰隆作响,好似吵闹不止,陡然间一只金翅雕鹰冲天而起,在上空盘旋了阵子,向着镇外飞去了。   心知有妖异,便分做两头,小玉追着那道金光而去,沉香进了李府去打探虚实。   一进门院中狂风骤起,沉香拿袖子半遮了一下,恍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仿佛站当前。立马拿下袖子,杨戬正回头,一下跟他照了个对面。脸色顿时变作煞白。   ……沉香。   终于还是他找来了。   未见时不肯信,如今见了,也倒就这般了。   罢,罢了。   看着他那一副哀切的表情,沉香不知怎的心中一痛,竟忘记冲上前去。   杨戬悄然倒退了两步,忽然狠心闭了眼掉头疾走开,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了院中。   沉香方才反应过来刚刚失去了拦住他的大好机会,懊悔不已。追出去,四下空落落的,人影都被大风扫荡干净。   怆悢使心伤   离开李府老远,杨戬犹自不安。   沉香也来了青城县,这是他早该预料到的。诈死逃脱后只被沉香一个人瞧见过,如今消息走漏得如此彻底,也只可能是沉香说了出去。   是他低估了沉香,这孩子已不复当年心思简单,能跟他对坐谈天良久丝毫不显,害他自己也忘了那些恨意曾堆砌得有多高,白高兴一场。“一口气”……他狼狈顿住步子,暗地里自嘲,那样的谎言能骗得了谁?   也就只有他自己骗自己,哄自己开心。   现在玉帝王母已经知道了他逃至蜀中,天庭要拿他当抵罪羊平息众怒,必然不肯放过他。只怕是李靖来抓人还不够,哪吒沉香也来帮忙,……下一个呢,若还抓不住他,下一个会来的是三妹吗?   心口疼痛,撑住墙,不能再想下去。   之前在昆仑山下受到的重创还没完全复原,法力恢复也不足七成。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最要紧的是找到哮天犬,趁天黑还有可能带他逃出青城,晚了就来不及了。   于是勉强稳住心神,朝荒寺走去。   此刻,真正的姜成碧正与哮天犬一起呆在荒寺里。没等到杨戬回来,却等到屋顶一阵巨响。杨戬吩咐过他们躲在屋里,没事不要出来,哮天犬听到动静便叫姜成碧呆好,自己跑出来看。   见一只雕落在屋顶上,翅膀收拢,满月光辉下羽毛泛着金色光泽,好似琉璃。   哮天犬冲着他作势要吠,口中呜呜地威胁,想赶他走。   扑天雕歪了歪头,忽然空气中传来一声嘲笑。哮天犬愣神,只见这雕直扑下来,重重落到他头顶,压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忙用手去挥舞着驱走。扑天雕不待他赶,爪指在他头上重重一踩,展翅滑落到七步外的空地上,摇身变了一个身穿淡黄金甲的浪荡少年,满头金发只有额前的一绺黑。是之前被杨戬用三昧真火烧的。   正对着他笑:“嗳,你可是哮天犬?”   哮天犬无缘无故被作弄,正自生气,拿着骨头挡门喝问:“你又是谁!哪里来的妖孽?”   扑天雕切了一声道:“你怎么跟你主子一样就爱喊人妖孽。这样就敢叫哮天犬了,狂得很啊。”   哮天犬一听,把骨头放低了:“你见过我主人?”   扑天雕大喇喇走过去,在他肩上一拍:“嗯。既然被他收服,以后咱们就是同伙了。我叫扑天雕,是你主人叫我过来带姜姑娘去见她父母的。”   哮天犬将信将疑,嫌弃地一抖身子:“谁跟你是同伙……你知道姜姑娘在这里……真的是我主人叫你过来的?他已经救出姜姑娘父母了?”   “真的,我来的路上还发现有个年纪不大的女孩跟踪我,似乎是个狐妖,”扑天雕道,“幸好她没有我熟悉这里,被我三两下甩掉,引到远处去了。”   “狐妖?”哮天犬没想那么多,嗅了嗅他身上确实有杨戬一点气息,还急着问,“那我主人怎样了?”   扑天雕道:“他能怎样,他到人家李府骗吃骗喝,踹门踢打的,死不了。”   “……”   扑天雕靠着门柱自己纳闷:“只是我走后似乎又有人找上门来了,他仇家不少啊,我跟着他以后不会天天要挡灾吧?”   正犹豫着,寺门忽然被人踹了开,扑天雕和哮天犬齐齐抬头看去,只见杨戬扶着门扉站在风口,身形一个不稳,直接跌进来。   哮天犬急奔过去。“主人,主人!你怎么了?”   杨戬止住他,不要他搀扶。“别慌。”   自己站起来,只是衣角凌乱了些,没什么大碍。   扑天雕没过去,却早早从靠着的柱子上起身,隔老远看着他,眼神发亮。   杨戬冲他点点头,转而问哮天犬:“姜姑娘可还好?”   “她没事,还在屋里呢。主人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沉香追到李府,我的行踪已经泄露了。我想着回来跟你们汇合,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路上遇上了龙八……我曾杀了四公主和丁香,他恐怕是听说了我还未死,来找我报仇的……”   哮天犬道:“一个龙八把你追成这样,不可能啊主人!”   杨戬一脸为难,似乎还有隐情,低声承认道:“还有牛魔王红孩儿,他们带着手下一干小妖正在搜捕我,我想不宜恋战设法好容易摆脱了他们,半途又遇见哪吒……方才知道地表已经走不通了。”   “哪吒还在?!”哮天犬终于明白了主人是对的,哪吒绝不是来游玩,也是来抓主人的!   杨戬重新打理思绪道:“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此地不宜久留。扑天雕!”   扑天雕跃下台阶,眨眼落到跟前,听候命令。   杨戬道:“我不能回李府了。你带姜姑娘回去找她的父母,送他们一家团聚。然后便不要再回来了。”   扑天雕略微有些惊讶:“就这样?”   杨戬:“若我还能有机会逃出生天,若你还愿意附我门下修身养性,把姜姑娘送到再去那灌江口等候,我只要活着肯定会回那里。”   他一脸郑重的样子,扑天雕竟有些动容,一甩身子:“我不走。”   杨戬说他不动,脸色更白了三分:“我跟你认识不过几个时辰,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   可惜扑天雕软硬不吃:“我认识你不到几个时辰,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任你驱使?”   杨戬握了拳头,嗔目瞪着他,半晌一拂袖掉头自己进了屋去,要把姜成碧带走。   哮天犬和扑天雕一动不动,两个人没说话,竟然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杨戬拉着姜成碧匆匆出门来,哮天犬和扑天雕也跟着冲出荒寺。此时高天一阵闷响,撼至人心。杨戬忽然收步,一抬手止住他们。一犬一雕追得急没有防备,脚下还擦出去几步,抓住杨戬站得笔挺的身子才坎坎站稳。   顺着杨戬凝重的眼神抬头一看,心魂大震。   云天之上不知何时竟然站列了无数天兵天将,李靖哪吒打头,四大天王守阵,就连佛门的斗战胜佛、净坛使者也俱在列。   已成环合之势,高踞而围。   杨戬方才说遇上了沉香龙八,又撞见了牛魔王红孩儿,地表已经走不通,现在四面围合,上又有李靖拿照妖镜照着,真是铁壁铜墙,插翅难飞!   扑天雕见这阵仗不由得一阵发寒。   “天庭竟派了这么多兵马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总算才想起来问,杨戬却没答话,自顾着把姜成碧缓缓推回寺门里去,不要牵累她。   还是哮天犬这时候也不忘为主人骄傲:“我主人可是很厉害的,会九转玄功,通晓七十二变!”   “九转玄功……”扑天雕反应过来,盯着面色沈重的人大喊,“斧劈桃山的二郎显圣杨公戬?!你不是上天做了司法天神吗,怎么会被抓?”   杨戬看他一眼:“你还真是孤陋寡闻啊。我在位上跋扈弄权,曲解天条,还把亲生妹妹抓了压在山下二十年,天道好轮回,如今遭了报应罢了。”   哮天犬就不明白了:“主人,您怎么老胡说呢,作践自己是有快感呐?”   扑天雕压根不信,把哮天犬推一边儿去站到杨戬眼前:“可是劈山救母的不是你吗?”   杨戬冷笑:“我劈山害得母亲被十日晒化,算什么救母?!”   扑天雕被他表情煞到了,竟然无言。   ……   哪吒站在云层上,焦急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杨戬在寺前沉默,自己旁边又是奉命来拿他的李靖和十数万兵马,孙悟空和八戒是后来的,此前没有通过气,弄不清来意。眼看着声势浩大,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清的无力感,好像这一切都很荒唐。   围追更堵截   “前任司法天神杨戬,你以权谋私、欺上瞒下,忤逆天庭,陛下和娘娘现已命我率天兵天将捉拿你。还不快束手就擒,速速跟我回天庭谢罪!”   杨戬闻言便是哂笑。不慌不忙撑腰站稳了,昂首道:“李靖!我杨戬在朝为官一向尽心尽力回护陛下和娘娘,有目共睹。你说我以权谋私、欺上瞒下,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有目共睹?”李靖听他说得大言不惭,不耐道,“笑话!你私自压下三圣母,难道不是以权谋私,暗中逼走四大天王难道算不得欺上瞒下?”   “哼,”杨戬气势半点不馁,振振有词,“那是三圣母有错在先!就是放在如今我也是想罚就罚的,用得着以权谋私?”   李靖:“哦?如今天条已改,敢问三圣母又是犯了哪一条?”   杨戬还要嘴硬:“犯得乃是家法!”   “家法?”李靖一愣,这说法倒是没想到。   杨戬面不改色,自有一番说辞:“家法不约束外人,只管教亲眷。别人莫说是思凡,就是惹了滔天大祸又与我何干,我杨戬的家法也管他不着,自有天谴!”   “至于逼走四大天王……”杨戬略作回忆,好像才想起有这事,看了看魔礼青、魔礼红四人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他们就被吓得离开天界,怎知道不是见事不好便顺水推舟以求自保?”   “……”李靖无奈看着,杨戬到这时还是一副不思悔改的样子,端的要把戏做足。实属不易了。   只是魔家四将听得了已经大怒,个个祭起法宝,就要收他性命。   哪吒见此情景,颇有些气愤,回头道:“四大天王!我明明记得你们已经离开天界,王母并未交代你们,为何也一同前来?”   魔礼寿道:“你父王是因公来找他,我们兄弟四人是因私来找他,既然都是来找他,顺手帮一把,岂不美哉?”   哪吒气结。   孙悟空在旁听得明白,他们四人分明就是怀恨在心,此次专门来落井下石,找杨小圣报仇的!   便不屑地讥笑着四下望望,跟八戒、哪吒,天将里眼熟的不眼熟的都套个眼神。   杨戬狐疑地看着他们迟迟不动手,不知在等什么。扑天雕伸手扣了扣他肩膀:“喂。”   杨戬微微侧过脸听着,眼神依然停在上面,不肯放过云头众人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从中窥测着天机。   扑天雕道:“我听说你是天界第一战神,你对上他们这些人,有几分把握?”   杨戬低声道:“李靖不足为惧,天兵也拦不住我,四大天王是来寻仇的,哪吒看起来不对劲,孙猴子有些麻烦……一个个来还好,他们一起上怕是走不脱。”   哮天犬:“平时也不需怕他们,可是主人,你是不是还有伤?”   杨戬如实道:“确实如此。”转眼看了看四周,荒寺在偏僻处,离人家不远难免牵连,便吩咐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擅自动手,时刻跟紧了我,我进便进,我退便退,鏖战不利,抽出空隙走为上计。”   他这边吩咐着,孙悟空看出他不肯恋战,一定会找个机会便溜,一来就告知李靖:“李天王,你记不记得当年他是怎么捉俺老孙的?”   李靖不解。   悟空再笑:“杨小圣变化非凡,你拿着那照妖镜照住了,量他□□玄功也跑不出这青城县。”   李靖明白过来,心说这猴子莫非还记旧仇,今日来也不知是看热闹还是干什么的。   正当时,杨戬被照妖镜晃伤了眼睛,心下微怒,拿袖子挡了挡光,欲抬眼与他点颜色看看,四下忽然传来踩踏声,地面一阵震动。主仆三人环顾一周,见不知哪儿来的虾兵蟹将山头小妖竟然从各个路口齐齐涌现,将地面也包抄了起来,围个水泄不通。   “二郎神,你果然还没死!”   杨戬:“……”   扶额。东海八太子和牛魔王红孩儿,又是你们。   扑天雕一脸的匪夷所思。“杨戬,”他现在只想问,“你还有没来的仇家吗?”   杨戬没回他,看着领头身穿白衣勾蓝线的那一位小将,提着耙子在笑的,正是敖春。   以为他要说四公主和丁香的事,却见他忽然闷声不响朝旁边让了一让,一个更加面熟的人从他身后走出来。   是沉香。   杨戬浑身血液变作冰凉了。   拳头在袖子底下收紧。   ……   沉香原本是走了杨戬之后想等小玉回来,却不知小玉已被扑天雕引到别处去了,出去寻她,几下撞见了敖春。   原来四公主起死回生后说明一切敖春虽然了解杨戬也是为改天条,却仍对丁香之死放心不下,带着身体尚还虚弱的姐姐回到东海。听说杨戬可能还未死之后,沉香跑去蜀中找他,也不知该不该帮这好兄弟,心情烦闷之下到街面上走走……居然撞见了复生的丁香。化身为赵家小姐的丁香此时已忘了沉香,两人一见钟情。   敖春便借了锦江龙王的一干兵将,在蜀州地面上搜寻杨戬,误打误撞真找着了,顺势便堵,可惜杨戬二话不说见了就走,没能搭上话。   碰见沉香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二。   牛魔王红孩儿也大抵如此。   他们两队是如何过来的,拿路线一交叉,果然想到杨戬应该藏在镇边荒寺!   算出了杨戬在何地,却没算出这层层包围,沉香一见杨戬好端端立着,真的没死,心里是激动的,但是抬头一看场面也知道有多严峻了。   这般阵势,天庭竟然还在拿他!   杨戬并不与他说话,没有人先动,杨戬也不动,只是脸色沉得难看。   李靖一众人在天上也看怔了,纳闷怎么突然冲出来了这么多人,呼啦上去又把杨戬包围了一层。   哪吒看见沉香龙八,空张着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彼此都没商量过,只因杨戬一路逃,也不知怎么就一块儿都堵到这个地方来了。   眼下气氛紧张,杨戬还微微有些发怒,天庭的人拿他当钦赐的在逃犯盯着,有些话还真不好讲。   沉香也是如此。看见李靖哪吒还有师父唠叨他们都在云上,心想先去递个话,解了围才好跟杨戬交代。   便绕过杨戬上了云头,跟李靖打探来由。   得知了是王母派来抓杨戬上天,沉香便与李靖讨价还价:“李天王,我相信事出有因你现在也略知一二了,无非是王母娘娘命令不得不听从罢了。你先在此等着,若我从玉帝那里讨来了诏书,赦免了二郎神罪过,是不是就可以撤兵。”   哪吒一听,也附和:“对啊父王,反正这差事也不讨好,就让沉香去试试吧。”   李靖心说你哪知王母手段与用意,沉香能讨回来赦免状算他输。不过暂且支走沉香倒也方便,王母那边就让他去斗吧。   便说:“我只等你一段时间,你速去速回。晚了,休怪我按旨行事!”   沉香又回头看了杨戬一眼,显然后者未懂他眼神含义,走前低声跟李靖说道:“我没回来之前不许伤害我舅舅。若不然等我拿了诏书回来你可知上面会写了些什么?个中要害,请天王慎重思量。”   这本是个不错的办法,只可惜他走后没多久,场面就失控乱成了一团……   斗罢方休止   沉香要去天庭跟玉帝王母讨旨,四大天王可听见了。   几个人交头接耳一番,唯恐事态有变,决计不能放过杨戬,魔礼青便使一把青云剑,魔礼海一弹催命琵琶,要置杨戬于死地。   四人围攻下来,于公,李靖并不能调动他们,也不可拦。   杨戬被围在当心,稍一错步子,把青云剑让了开,顺势捉住魔礼青手腕,借力打力,一拽教他向前跌出去丈远。   踉跄不能止。   不待回转,魔礼红的画戟已然从背后扎来,杨戬身形略作调整,居然分毫不差将那几下连刺恰到好处地避了过去,再一踏一碾,魔礼红只觉手臂发麻,掌中落空,那画戟已被杨戬踩脱,牢牢镇在脚下。空手掣拳去打,只得他后发先至一记重腿,险些踢中下颚。   堪堪退开,被魔礼寿扶住。魔礼寿不忿,正欲为兄长出气,杨戬一扫地上的画戟,咻地照着他脸面飞去:“还给你!”   他不由得当空抓住,死死攥住长柄用力回揽,才教兵器停了下来。戟刃犹自震颤不止。   与此同时最先跌出战圈去的魔礼青却一直未再起来发难,杨戬一回头,原来正被身后的扑天雕和哮天犬围着殴打。哮天犬向来狗仗人势,有杨戬在的地方,齐天大圣也敢扑上就咬;扑天雕性子桀骜,跟天界大部分的人八字犯冲,丝毫不会客气。   魔礼海见势不好,反弹琵琶,将灌耳魔音一下罩住三人,只刺得头痛不已,神魂飘荡。杨戬晃了两步,内伤被激起来,体内真气乱窜。哮天犬也感受到了,再不管魔礼青跌跌撞撞地回到杨戬身边想搀扶他。扑天雕甩甩头,似清醒非清醒,不忘临时补上一脚把魔礼青踹得更远,再运起全身法力顶上,将魔音暂时阻隔在外。   杨戬撑着额头,刚刚的眩晕感来得太快,对旧伤未愈内息岔乱的他反而更厉害。稍退去,反应过来刚才是被趁了空隙。看向扑天雕,见他站在身前认真抵挡着,掌中发出的淡金色法力正稳定地跟魔音抗衡,没有丝毫疲态反而隐隐还略胜一筹,杨戬也没有露出惊讶。   他那颗与真元相连的珠子杨戬早已看过了,积攒的法力绝非普通妖怪能有。取自生灭之间,对他而言又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来日潜心修炼,定能有所大成。   ……   杨戬如此想着,扑天雕对抗的琵琶音咒还未破,青云剑又不甘寂寞开始显其威能,魔礼青刚才被杨戬的手下给欺负狠了,不能不恼,剑指一处,招来黑风便照着三人刮去,风中夹杂无数细小风刃,旋作势不可当。杨戬知晓其法宝厉害,一揽招式,正要把这风刃化解。   忽然一道金光从高空坠地,落在当心,光芒散去后现出身形,原来是斗战胜佛孙悟空。   他热闹看得心痒,掣出金箍棒来在手中旋转成一道屏障,给那风刃减速,等耗尽了威力再一棒子抽回去,打个烟消云散。   不想杀出程咬金,又没落着好,魔家四将俱是一怔,上前大怒道:“孙悟空!这是我兄弟四个与杨戬的私仇,你凑的什么热闹!”   杨戬收束了气势,也自站好,冷眼看着孙悟空如何解释。   孙悟空这热闹凑的还相当理直气壮:“嘿,要论私仇,俺老孙跟他杨二郎的梁子结得更早呢,叙旧也得有个章法吧,去去,后边儿排队!”   拿棒子把人一扫,叫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四人齐齐一跳,避开金箍棒。魔礼寿恨道:“他封神一战杀我花狐貂的时候你这猴狲还没出世呢,也敢叫嚣什么仇结得早!”   杨戬还记得这事,抱臂点头:“这话还算中听。不错,论起来这猴子也该叫我一声二郎爷爷。”   孙悟空一听就要呸他,八戒站在云上插嘴进来:“嗨呀,听见了没有猴哥,人家变着法儿地骂你无行小辈呢!”   “……”   悟空反而冷静了,心道二郎神不愧是骗过了这么多人,好算计,这时候还不忘三言两语的挑拨。   心知肚明,便不再上他的当。   “杨小圣,嘴上逞能算不得什么,把兵器拿出来吧,咱俩过过招。”   ……   沉香急上天庭,至凌霄殿。见王母玉帝和太上老君都在,拿云影化作一面光滑的明镜,神神叨叨地往里看着。   王母先看见沉香,咳了两声,拿手肘捅了捅玉帝。   玉帝才反应过来,坐正身体,道:“沉香,你此番上天所为何来?”   沉香道:“陛下,娘娘,天庭得知二郎神未死逃至蜀中,现在追究他的过错,正在蜀中围捕他,可有此事?”   玉帝道:“杨戬犯下过错不少,事实如此。”   沉香:“我舅舅虽然逼不得已做出一些不合天庭规矩的事,却是于新天条有功,这点东海四公主和我身边的小玉都可以证明,因此特来讨一道赦令,为我舅舅平反,并赦免他的过错。”   玉帝:“呃,这个嘛……”看了看王母,王母便把话头接过来:“沉香,你说你舅舅是新天条出世的功臣,你听他自己承认了?”   沉香:“……这倒没有。”   王母放心了:“既然没有,那就没有冤屈,何来平反一说。”   沉香一急:“有证人还不够么!”   王母:“现在他不在,说什么也是枉然。沉香,你若真想为他平反,就把他带上天来,一切都可以商量。他本人不在,平得什么反?”   玉帝也道:“对啊,平得什么反?”   “……”沉香竟无话可说。   看看老君,老君捋着胡子装糊涂,给沉香气得不轻。甩袖子走到身边去倒要亲眼看看浮云幻镜里是什么。   过去一瞧,脸色顿时变作好看。   幻境里正是那青城县味江镇,杨戬被数路人马包围的场面。   此时,他已经跟孙悟空又打了起来。   ……   杨戬被孙悟空纠缠住了,手持三尖两刃枪与他战的难分难解。   这两个人打起来,几百回合也收不住。哪吒、牛魔王俱看得心惊胆战,不知该不该插手。   到现在沉香也依然没有回来。   李靖发兵良久未得结果已生了悔意。由来兵贵神速。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便决定按王母交代的,使出杀手锏,号令道:“众将官听令!二郎神如今反下天庭,下界为妖,霍乱百姓,现在就给我把他捉住了拿下!”   一声令下,十数万天兵浩荡而至。   哪吒惊起,抓着乾坤圈想要拦住李靖,然而命令已经下达,实是无法阻止。   杨戬和孙悟空不得不分开,眨眼各自被蜂拥而至的天兵天将淹没了。   凡间又哪里经得起天威扫荡,不大的镇子,不大的荒寺,顷刻间摧压得摇摇欲坠。   杨戬猛然想起姜成碧还在寺里,不知她躲好了没有。心中一阵紧张,恨起自己不周全来了。这也是个奇女子,遇上这种场面也没有惊吓得发昏跌倒,杨戬本想帮她,却连累了人家。   若是姜家父母等不到这唯一的女儿回家……   心中一凛。纵身拔出人海,旋刀虚撩,锋刃所至掠开一片空白,眼见孙悟空也腾起来,照着他就一棒子劈来,杨戬架住,两人还在凌空对打,边打边在天兵肩膀、枪戟上借地方落脚。   可是杨戬已经心不在焉了。   牵累心如死   天地色变,在这幽静的青城县已千年未有。   杨戬陷在重围之中,仰头看不见了孙悟空,但见天光肃杀,云沉沉压境,大片飞沙。   雷霆炸开在近郊,地面裂开一道道缝隙。   远处模糊传来了哮天犬和扑天雕顽抗踢打的声音,杨戬在乱军中跋涉,却怎么也找不见他们。   说好要跟紧,被冲散到哪里去了?   长刀在天兵背上一拍,把挡住视线的都震飞出去。   “哮天犬?”   没人回答。   神锋傍腰间一扫,无人能近身。复向前行。   “扑天雕!”   又无人应。   没来由心中升起一阵不好,耳畔锋鸣心速激增,快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不能急,不能在这个时候乱了方寸。   孙悟空不知道从哪儿跳出来,抡起棒子在人海中翻搅,一时间天兵天将都被这阵猛烈的旋风胡乱搅上了天。杨戬戳着神兵单立在地,身侧不断地刮过去人影,他眼睛也不眨,忽然一伸手从千万个影子中稳稳拉住了条狗腿。   正是哮天犬。   “主人!”一见杨戬,哮天犬正奋力扑腾的手放下了。方才找他,没想被这道旋风吸上了半空,正好从杨戬跟前过,被他捞住。   杨戬找着哮天犬,放心了些,把他往地面一搁。“扑天雕呢?”   哮天犬抓着他:“刚才还能看见,这一刮风就找不着了。”   杨戬一滞,想到什么:“不好,扑天雕真当上逆风还不如你。”   抬头果然,扑天雕连僵持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卷进了风里,混在天兵天将中间沿着风壁狼狈打旋,没抓没挠地像片飘叶。   杨戬开了天眼,银芒射向孙悟空,把他这番胡闹打住。   风一止,扑天雕掉下来,掉到一半翻了个身,砸在面墙上。直接砸塌了。   呛咳半天才从一堆废墟中爬起来,弄得灰头土脸。   哮天犬本来还稍微有点担心,现在一见只想笑。   刚笑出口,被杨戬瞪了一眼,憋回去。   ……   地面终是被扫荡干净,战圈又空出一倍来,天兵天将多数被扫去了半空,还在努力稳住身形。杨戬脚下挪动缓缓转了一圈,凝神找着突破口。荒寺距离镇中住户不算远,寺外便是一条大道直通南北。   三间四柱的一座石牌楼立在入口,打镇外来出镇外去,提示着划界地名。   再往上,时值既望,满月高悬。   杨戬心中一声长叹。   僵持不下。   他既不欲取这些天兵天将性命,又顾虑会给人间造成灾祸,处处收束着再想逃走委实不易。更兼伤患所致心绪不宁,易焦易怒,耗这一阵早已疲惫不堪。   眼望这些个天庭旧识、亲友熟人交相逼迫,配合着玉帝王母天罗地网地搜捕他,围追堵截,穷追不舍,连口喘息的机会也不给,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那样难受。   李靖还在云上道:“收手吧,杨戬!你一再逃,可曾考虑过这蜀中的百姓!”   杨戬身子一晃。   是,他怎么又忘了。当年他对抗天庭,张百忍是如何对付他的?斧劈桃山,一怒便派出了十大金乌晒化瑶姬还牵连万物苍生;未久他欲报仇,玉帝又命弱水下界招致生灵涂炭。现在他若是抗旨逃走,给自己一条生路或许不成问题——他逃了,蜀中百姓会怎样?他们会无辜遭受怎样的浩劫?   哮天犬知道他又顺着李靖的话想了,连忙摇醒他:“主人,你别听他的!凭什么一有事就活该你顶罪?你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对他们仁至义尽了!”   扑天雕听着似有内情,捂着摔疼的胳膊走过来推了推哮天犬:“怎么回事?”   哮天犬道:“我主人才不稀罕那个什么破司法天神的位置,他忍辱负重,把事做尽还不就是为了——”   “住口!”杨戬猛然喝住他,声色俱厉,震得自己都心口发疼。   哮天犬吓坏,不敢吱声了。   扑天雕也没追问,眼神渐次深沉,似乎已从哮天犬刚才的话中体味到什么。   杨戬便执起刀来,事到如今,他还存着一点希望,想再搏一搏。   经沉香反上天庭逼宫一事,天条已换,也许玉帝王母也有了悔改,他是戴罪之身拿他并不过分,怎奈他还不想死,唯有赌这一毫的希望拼上一拼了。   于是带着哮天犬和扑天雕向镇外走,他们一走,圈外牛魔王和龙八太子的包围圈也跟着走。这帮家伙光围着既不攻也不打,就是不让杨戬脱身。敖春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走上前来想说什么,杨戬刷地拔刀顶着他咽喉,出刀实在是太快又太精准,敖春就从来没躲掉过,只能仰着脖子尴尬退后。   牛魔王不趟这趟浑水,还是红孩儿撺掇来的,算账也好确认一下杨戬这个祸害还活着也好,此时都不便再说什么,沉香才是最该站在面前解释的人,要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触杨戬的霉头,谁触谁死啊。   孙悟空看出老牛定然靠不住,跳至杨戬对面。   杨戬一见又是他,怒道:“闪开!”   悟空道:“二郎神,你的事俺老孙不多管,就问一句。”   杨戬忍了,道:“说。”   悟空低声:“你当初那么折磨俺老孙,这账我不讨日后被人说是怕了你岂不教人小瞧?然而你现在负伤俺老孙也不想趁人之危,你有什么解释没有,说出来俺老孙就站在一边不再阻挡你。”   杨戬打量他,看不出几分真假,便说:“解释没有,我拿一个秘密来换如何。”   悟空:“这个秘密俺老孙一定想知道?”   “你一定想知道。”杨戬看起来很笃定,“就怕你不敢知道。”   “好。”   说罢杨戬抽冷子晃他一刀,孙悟空眼前一花,下意识让了开。用力甩甩头,醒过来杨戬已经走远了,方知道这一个秘密是送他的。杨戬了解他眼睛被八卦炉里的烟熏坏过受不了刺激,被寒光晃伤的一瞬间露出破绽就足够杨戬下狠手了。然而他没有。   悟空心说这杨小圣有瞬间就打算好的计策放着不用,竟然还要白送他一个秘密,恐怕这秘密吞下去不是那么好消化的。   此时李靖眼看杨戬就要溜了。下令阻止,数道雷霆骤然从空中连续击下,沿着杨戬走过的地方落在道路两旁。   一道道白光,哮天犬和扑天雕躲闪着,又跟杨戬分散开了。   杨戬倒不怕他们有什么闪失,一瞥但见有数发雷霆打偏了正照着荒寺而去。   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飞身冲下去,巨大的白芒同时炸开在寺中,淹没了身影。   这一声轰隆巨响不知为何尤其得大,好像有什么顽固桀骨折断了,平地摧垮半个寺宇,变作连绵废墟。浩荡烟尘,教众人都惊呆住了。   良久沉默。   坍塌瓦砾忽然动了一下,杨戬缓缓从压着的横木底下撑起身来,怀中护着一人。   仔细看是一个红衣服的女子,眼睛紧闭着,不知还有气没有。   杨戬一手抬着沉重的木头,一手摇了摇她,唤着什么。人没醒,杨戬停下来,不再说话了。   眼眸微微向上抬了抬,没抬成,头扎下去吐在地面上一滩血。   天狗怒腾啮   口中发苦,两肋作痛。伸手摸索着把砸中背部的砖木一齐推下去,咣啷掉在地上闷响。   好像心也跟着撞痛了。   他大错特错。他居然对天庭还有一丝的期待,想着李靖也许是诈他并不会真的对凡人动手。   其实这跟是不是诈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杨戬失神地想着,他一定要逃,终归会弄个天翻地覆的。   眼前姜成碧的身体看起来毫无生气地躺着,他这样强迫自己长久地看下去,身体跟着挛劲,直欲再呕出血来。   忽然间袖子沉了沉,杨戬低下头,看到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轻轻地拉着他衣袖。   吃惊。   “你没死!”杨戬立刻爬起来,攥着她的手把她扶好。   摸着她尚算稳定的脉搏,看她微微睁开了眼,眼底还是清醒的,总算松口气:“没事,没事了,还好。”   杨戬为她抵挡了大部分的伤害,余下的冲击概因为姜成碧是凡人之躯,一时假死了过去,没了呼吸,慢慢缓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大碍。虚惊一场。   她的眼神在杨戬脸上扫了扫,看到他嘴角有血迹,想伸手替他擦掉。   没想很多,只因为看起来很疼。   杨戬看出来,不劳她费心,自己小心地擦去。“我没事。”   姜成碧便安心许多。   这时哮天犬和扑天雕已经千方百计翻过坍塌的围墙纵进来,杨戬再不起身,两人就差亮出爪子把他从瓦砾堆里面刨出来了。   杨戬把姜成碧交给扑天雕搀扶,自己站稳了,举头望着天。经此一番,他已经能面无表情地接受自己将要走的末路了。   “哮天犬,扑天雕,”杨戬并没有看着他们,道,“你们两个听着。我现在束手就擒,你们便与我撇清关系,周围这些人,说是仇人倒不如说是容易心软的滥好人,他们一向最恨的只有我,对于我身边受我迷惑的反而存有同情。‘弃暗投明’,可保生路,明白吗?”   “……”   懂了他的意思,哮天犬脸色顿时变作煞白。   扑天雕没想到杨戬忽然就这么认了命。一抖腕子已拿利爪锁住他咽喉,怒道:“弃的什么暗投的什么明?我一向最不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杨戬任由他抓着,淡淡扫一眼:“不喜?你如此不驯顺,知不知道凡间有一种驯化野物的方法。若还执意跟着我,我便要教你。”   扑天雕听得出话中有话:“……你什么意思?”   杨戬吐出两个字来:“熬鹰!”   言简意赅。   扑天雕心头一哆嗦。   杨戬已然拂开他,把头抬起来,对着上面道:“李靖,我跟你上天!但是身边这位姜姑娘只是一个凡人,放她走。”   哪吒什么都看见了,心中有火,怪李靖道:“无论二郎神是不是天庭要犯,不该把凡人牵扯进来!”   猪八戒也附和说:“就是就是。”   李靖很冤枉,一摊手:“谁能知道杨戬他还在寺里藏了一个凡人啊!”   哪吒反正是不听的。心下盘算等杨戬上了天庭该怎么帮他解围。   天兵再度围拢过来,不敢小觑司法天神威名,加上之前吃了苦头,提防着杨戬,兵刃高举,一步一步挪动过来。   这中间哮天犬竟一直没做声。   扑天雕正自焦急,突然意识到不对,僵硬地回过头,只见哮天犬已经弓着身,呲着牙,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哮天犬!”   哮天犬充耳不闻。   眼神粘在杨戬一向孤高又萧索的背影上,别的浑听不进去了。   他一再争取过的,要杨戬保证绝不会轻言放弃。到如今杨戬还是动了念头,他只觉得五脏六腑灼烧般快要炸开了,烧得怒不可遏。   主人不想死。   是天庭逼的,都是天庭逼主人的!   他磨了磨牙,陡然掉头蹿高几步纵上墙头,冲着高天上不知疾苦的家伙喊道:“你们欺人太甚!我主人委曲求全那么多年,能忍的都忍了,他玉帝王母还不肯松口,真当我主人就是好欺负的吗!”   李靖打云头上听着话不对,大喝一声:“哮天犬,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哮天犬眼睛此时已经变作通红,看着着实可怕,他一个个循视着这些人,似乎要把他们的样子记在心里,“我就要让你们看看!打碎盘古的睫毛算什么,也敢叫我主人为难!再不撤兵,我把盘古的眼珠子也吞进去!”   说罢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身形剧涨,顷刻间法天相地,变得有白象那么大,直奔月宫而去。   扑天雕呆住了,杨戬也怔了。似乎谁都没听明白,就这么片刻,竟没人拦住他。   哮天犬一鼓作气冲上天心,但见月满盈辉。平日里看着能安抚人心的月光,此刻落在哮天犬眼里只剩下残忍冰冷和无情。   一样的,都一样。   他们如此对待主人,弱势时跟他讲情理,强势时就跟他讲法规!他们这样,他也不必再顾虑什么了!   便张开口,照着月亮咬下去。   周围俱是一片惊吓声,纷纷倒吸了口冷气。“不可啊,快,快拦住他!”   杨戬像才被人敲醒,恍然过来,怕他做出糊涂事,连忙喝住:“哮天犬,不得放肆!”   哮天犬听到了,却执意不回,他已经越想越气,连主人的话也不听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张口就把月亮吞进去一半,天顿时泼黑下来。   他敢这么做,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只是急中生智,想拼着这一怒弄个天黑,好叫那照妖镜失灵让杨戬有机会趁乱逃走。   这份心意杨戬怎么可能领会不到,可他又怎么能真的丢下他走。情急地望着天空。   周围一片骚乱,扑天雕却在笑。“哈哈,这才不愧是哮天犬。”   杨戬只当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别笑了,还不去拦着他!”   “哦。”他说着飞走了,没一会儿又悠闲地回来了。   杨戬疑惑:“叫你阻止哮天犬,你去干嘛了?”   “我帮了个小忙。”他说。   ……   扑天雕非但没去阻止哮天犬,还展翅风一般地回了李府,顺便把姜姑娘带回去见了爹娘,叫她和李府家丁们通知那附近的全村人准备鞭炮锣鼓,没有的拿着锅碗瓢盆站在当街,大家奔走相告,都出了门,一见月亮被天狗啃去半边儿,就敲锣打鼓,呐喊添乱。   喊的是个现编的顺口溜,把词儿听在耳里,句句清晰:   月黑正风高,二郎的天狗朝天哮,啐骂无情张百忍:你的外甥可不好当!   父母大哥皆迫害,兄妹流落惨零单。   斧劈桃山不称意,瑶姬晒化十日间。   寻仇触怒降弱水,无辜百姓遭牵连。   骗尽法力重收聚,大爱仁慈遣回还。   恼来不认天家眷,灌江护佑百姓安。   密令灶王传风语,休妻为官散闲言。   百般逼得上天庭,千夫所指存意艰。   一如既往劳心力,忍辱负重情可堪?   但恨天条造化改,唾骂犹未洗雪干。   身负冤屈无人识,开天一死谢尘寰。   方能偷得三日闲。   复又追来青城县!干甚么?   怕是要赶尽杀绝才算完!   “噗,”正透过云镜看着的玉帝一口水喷出来,见殿内众人都微妙地盯着他,慌慌张张解释道,“这这这,朕这回没说要杀他啊!”   老君就站在云镜边,听得最真切,想叹,玉帝这坐立难安又让他忍笑,忍不住,憋得直薅拂尘上的毛。   沉香听完内心是最沉重的,想着什么,陡然间掉脸杀气腾腾地瞅着玉帝:“我先前还道我舅舅心狠,那样对我娘,又催逼着我,如今听来,他虽是跟你学的,手段可比不上你当年万一!”   玉帝汗颜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休要再提,休要再提。”   ……   荒寺这边。   词里把玉帝的无情无义唱罢,连在场的天兵天将都听得心酸。顿时觉得玉帝老儿太不厚道,替司法天神心寒。不知不觉队列就散开了,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不大想抓人了。   军心乱了大半。   原本打算好束手就擒的杨戬见状一阵无语,扭头看看扑天雕:“这是你教旁人说的?”   扑天雕正抱着胳膊得意,踮着脚晃来晃去,杨戬一问,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不用谢我。”   杨戬抬腿便是一脚:“不听话,你比哮天犬胆子还大!”   并没真想踹他,所以扑天雕轻松躲了,还站回去,不以为然道:“哮天犬有什么胆子,不过是气急为了你铤而走险罢了。”   杨戬一挑眉:“你到底什么来头?”   “以前是什么来头不重要。”他睁着一双金色的瞳子,“现在乃是清源妙道二郎显圣真君座下,扑天雕。这来头还不够大吗?”   他似乎对这身份很满意。   杨戬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半晌心头涌上一阵暖意,笑说:“好个扑天雕!”   翛然挥部从   “如果今时今地是别的人叫我束手就擒,我绝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杨戬把三尖刀收了,变回折扇紧握在手里。   他坦言道:“是我对不起你,三妹。二哥今天便把这些年欠你的……都还了。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杨婵听了以为他还在负气故意正话反说,忍不住心痛道:“二哥你糊涂啊,有什么委屈不可以好好说?你如此要强,偏生地针锋相对,如果我今天没有来,你岂不是又要把路走绝?!”   ……   她是真的相信天庭会饶我一命。杨戬嘴角勉强上扬了一下,也对,毕竟我为天庭做了那么多日子的走狗,一个工具用熟了也会有几分感情,哪能不顾念旧谊呢。   这回真是正话反说。   他在心里把天庭的过河拆桥讥讽踏实了,便要往前走。   刚迈出去一步,哮天犬猛扑过去死死抱住他大腿:“你不能去,主人!”   杨戬回头,只见哮天犬拖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百般向他通晓利害:“天庭不会放过你的!玉帝一直记恨你劈死了他的九个儿子,王母处处拿捏着你,见事不好还派四大天王杀你灭口!主人!你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现在回去,一定没有活路啊!”   杨戬面色未改,把腿挣了挣,厉声道:“你给我放开!”   哮天犬死活不放:“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知道杨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拉不回来,在绝望中遥遥望见了人群中的龙八,想起四公主来,又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摇晃着杨戬,哽咽着低声恳求:“……四公主,四公主早晚会醒过来的,她会帮你说清楚的。主人,你听我的把实话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   杨戬看着他:“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哮天犬怔住。   “这跟四公主醒未醒过来有什么关系?”杨戬诘问道,“她把事情说了,我骗宝莲灯、一路催逼沉香、挞杀刘彦昌,难道就不是事实了?”   “……”哮天犬没料到他是这么想的。   杨戬接着道:“当初我学了本事,在心中发过誓,从此不许任何人欺负我妹妹!……我食言了,母亲没救出来,还令悲剧千年一个轮回,压妹妹在山下跟沉香母子分离二十年。这些我难道不该还吗?”   “既然该还。”他说着把腿抽出来,头也不回,“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不行!不行!”哮天犬在身后大哭,扑天雕也拉不住,“你不能这么算,如来还说果果因因呢,你只论果不论因,这是强词夺理!你把不好的都一笔一笔记得这么清楚,你欠的都该还,那别人欠你的呢?你怎么只散人情不收账?!”   杨戬这几千年他一点一滴看过来的,只觉得这一撒手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主人了,凄楚欲狂。   这场面尤其心酸,杨戬又一副甘愿赴死的态度,杨婵虽然不明就里也心疼得发紧,糊里糊涂就跟着泣下:“不是都过去了吗,二哥你何苦还要如此自责?”   哪吒扶额,一伸手把她拉到旁边:“三姐,要他上天庭这话别人说得唯独你说不得……天庭要抓他问罪,沉香已经去了周旋,你难道不知道么?”   杨婵暗暗吃惊:“他不是不肯平反,要在蜀中树旗为妖?”   哪吒:“你听谁说的他要树旗为妖!”顿了顿又觉得事有蹊跷,杨婵恍惚觉得上了当,思及刚才一番言论怕有不妥,就喃喃道:“二哥一定要说把欠的都还我……这是什么意思,他生我气了吗?”   哪吒摇摇头。   这两兄妹都关心则乱,自以为得不到谅解,一个非要把自己推出去赎罪一了百了,一个慌慌张不知所措,早不是互相知不知道实情那一点事了。   沉香在天庭隔空看到这里,耗不下去了。心里知道娘亲着了某人的道,误会已经闹得更深,索性不发作,看向玉帝和王母:“你们说把我舅舅带上天来就给他平反,过去一切既往不咎,算不算数?”   玉帝和王母相视一下,说道:“他回归天庭,那自然就是算数的。”   “好,这殿上众仙官可都听见了,”沉香道,“老君你给作个证,我现在就去蜀中,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上来!”   沉香是总算看明白了。   杨戬昔日为了帮他,站在天庭势力一边表面做做样子骗取王母信任,底下却处处留活路,安插对手,临了还把四大天王踹走,弄得天庭无人可用只好忍气吞声,可是他太成功了,现在功成不能身退,过去所为倒平白地给了天庭把柄。他若再不上天来,天庭反咬他是作恶多端、人神共愤,就地□□了也是死无对证。   不能再拖下去了。沉香想着,何况每一分每一秒的误会都更让人难捱。   ……   杨戬这边同意了上天,杨婵和哪吒倒商量起来了。   李靖干脆下令,命左右裨将把杨戬带上来,押往天庭。   刚一动作。西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号令:“杀!”   紧接着猛地纵一阵狂风。从黑暗中纷纷冲出来了不少化外神兵,把那外围的天兵天将照准了俱是放倒。势如破竹,眨眼杀进了阵中。   李靖曾见过这支精锐,饶是十万天兵,也能硬撕开一个口子。乃是杨戬昔日驻扎灌江口收来的草头神,平时带着铲妖除魔,不说青城山,花果山也剿过,神通不小。   杨戬脚步即顿在当场,意料之中的镇定又有些错觉似的认真辨听。刚刚施令的好像是……   哮天犬一见有转机生怕杨戬再往前一步,照着腰扑过去:“主人,不用怕了,草头神来了!”   等等又疑惑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还没死的?”   杨戬低头便给他脑袋上一扇子:“还说,不是你跑到天边儿上大摇大摆把月亮给吞了,能知道我在这儿吗?”   扑天雕一头雾水:“杨戬,你刚才是在等这些草头神不成?你有这些神兵干嘛不早拿出来?”   杨戬:“事出有因,神仙也不能料准生死,我先前已经把兵权交给军中信得过的人保管了。走漏风声之后,有这一刻便不难想象了。”   又抬起头,看着这些旧部在阵中冲陷,相伴千年,自是无法割舍。   正欲收停,眼波所至陡然看见了梅山老六。   他少了一臂,现下正单手跟天兵较量,老六转眼好像也瞧见了他,欣喜道:“二爷!”   杨戬面色一沉,冷声喝道:“住手!”   “……”   杨戬在天上喜怒无常惯了,老六还道他是对自己说的,怔然笑不出,杨戬拿眼色一瞟他身侧,才发现一个天兵战战兢兢丢了长戟,倒退开一段距离。   老六:……原来刚刚失神差点挨了一戟。   杨戬自是身经百战。司法天神的气势也还在,又有天眼威力无穷,一个眼神竟然给震慑住了。   与此同时哮天犬惊讶道:“主人!不止老六……我看见老大了,梅山兄弟都在这儿!”   杨戬也不是瞎的,心里迅速地推敲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到一路来的蹊跷,转眼便去看了杨婵,目光好似辰星那般。   “三妹,你是不是……”   杨婵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上来:“二哥,我是真的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   杨戬目光闪了一下,移看哪吒,哪吒不失时地冲他笑,道了一声“二哥”。   扑天雕在旁边啊了一声,知道怎么回事了。伸手拍了拍杨戬:“……白跑这么久,我很同情你。”   \"……\"   就在这时候,先前一直按兵不动的龙八和牛魔王带领的人马也顺势□□了阵中。沉香不在,放杨戬走是不行的,所以一定要围着;然而沉香没回来,让杨戬被天兵带走也不合适,所以一定得打。   ……   这都不是好人。哮天犬窝火地想,明知道我主人是冤枉的,刚才为什么不动手?就欺负我主人不会把实话说出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伤痕可愈平   杨戬昔日穷途末路之时与哪吒八拜结交,哪吒佩服他一身血性,两个人当着杨天佑杨蛟在天之灵约定了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后风波续断,杨戬在灌江口一言难尽地住了一千多年,才上天做了司法天神一年,下界是三百多年。在这三百多年里,哪吒拖枪告假去了凡间,省得见着他生气。   “助纣为虐,忤逆不孝,忘恩负义……”杨戬慢慢将决裂之时的话道来,情绪包裹着密不透风,“杨戬所作所为,哪吒兄弟你若看清楚了,就动手吧。”   哪吒闻言握着枪的手微不可见地发抖,杨戬说的话他听清楚了,一字不落都听清楚了,恨不得冲过去把他脸上那个一成不变的面具挑下来,大声问他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开始的时候不解释,中间的时候不解释,到现在了还是不解释!   可他不解释又实在是习以为常了的。   他总把他当那个最初见面时身负血海深仇、经受十大酷刑依然不屈不挠与天庭誓不为立的杨家少年,他们身上都有反骨,都有血性,唯此一见如故,八拜叩首。   ……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了。他变得沉默了,变得内敛了,变得更郁郁寡欢了。他变得悄悄地,潜移默化地,分散在一千年里一点一滴,像温吞水一样,于是哪吒没察觉,仿佛他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又变了。变得六亲不认了,变得曲意逢迎了,变得不择手段了!哪吒突然就不认识他了。他休妻上天,在大殿上亲口承认自己母亲是错的,哪吒报以冷笑。在殿外遇见,也不愿再有任何交会,绕过而行。那时候骤然凝固在杨戬脸上的笑意,促成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哪吒没有这样的朋友。这辈子都没有。   杨戬或许也因为他的话感到了受伤,而在他走后那种忧伤的表情又维持了多久,哪吒不去想,也不得而知。反正就连他自己都很快默许了这种分道扬镳。   现在哪吒想明白了这个人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在这千多年光景里唯一变化的只是,他那心高气傲的二哥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能受得了委屈了。   ……   杨戬看他在愣神,一手捉住他抬得不高的枪尖,动作缓慢却又不存迟疑。   “你还是一样的毛病,谁弱你就帮谁。”他说不清是宽慰还是惋惜地道,“你这样子,迟早还是要吃亏的。”   哪吒瞳孔震颤着抬高了看他,猛然意识到在杨戬看来多年前所做的论断直到今天为止依然生效着。   他说的没错,所以他在沉香弱势的时候由着他算计帮了沉香。   可他又错了,错以为现在是因为自己可悲的过去被重新提起加上现下的危险处境令他下不去手。   你在自以为是什么呢,哪吒有些嘲讽地,我当然下得去手,昆仑山的时候你不是试过了吗。   杨戬看他表情一会儿悲切一会儿愤恨,枪尖上传来一点可感知的怒意,心头警惕起来。   哪吒果然不对劲。   火尖枪突然在手心里转起来,烫得吓人,杨戬一惊松了枪尖稍稍退开,抬头看哪吒沉声喘息胸口竟在起伏。回首再望这一干人等,表情都有些猜不透了,似乎有什么是他们都知道自己却不晓得的。不知为什么萧萧然后背发寒,心悸了一下。   生气吗?   他都落到这个地步,有什么理由,比作恶多端麻木不仁还令这帮替天行道的人对他生气?   扑天雕反应迅速,闪身上去要跟哪吒拼斗,杨戬眼疾手快猛地把三尖两刃枪一横,将扑天雕牢牢挡在身后。   “退下。”   扑天雕犹自伸着利爪:“你没发现他身上的杀气吗?!”   杨戬慢道:“那不是杀气。”   用枪把扑天雕缓缓向后拨开,继续说:“那是积压的情绪。”   他低头打量着哪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变得微妙起来,末了嘴角竟然带了丝笑意:“不得了,我好像把哪吒兄弟给气哭了。”   说罢,扑天雕惊讶地看到一颗泪珠随着他话音不偏不倚地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湮进尘土里。   哪吒抬起袖子恨恨把眼泪一擦,好毒的三只眼!月光没了也没碍着他,还看得这么清楚!   杨戬不由得放松了些,心道哪吒还是孩子心性,想起过去曾经要好过也曾共患难,竟不需要动手光看着他可怜就先给为难哭了。无奈。   心中不知为何开怀了很多,往日芥蒂都跟着烟消云散。   哪吒刚想开口叫二哥,却还没出声,被人抢先了。   那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了直扎心底。杨戬一见他背后突然出现的青衫女子,竟丢下他不得已倒退开了。   跟那声音拉开距离。   脸上的笑也好,无奈也好,生生都收止住了。换上一种再三试图遏制住却仍然露出脆弱端倪的表情。   对着那姗姗人影道:“三妹。”   ……   杨婵在华山收到消息,正是月圆夜抬头看却没有月亮,果真是被哮天犬吞了去。   当下不能细思量,带上宝莲灯驾云急匆匆来了蜀中青城。   一见声势浩大,人仙妖都混到了一起层层包围只看得眼花,相形之下杨戬那日来华山拿她倒是小打小闹了。   杨戬处在阵眼,跟溅起涟漪的石子那样要命般地兀立,一眼就能扫见。   杨婵找着了他当下哽咽,她这二哥乃是诈死还生,倍感珍惜,兄妹相见,眼里容不下旁人。含着热泪叫了一声二哥。   杨戬听了却身体绷直,脚步虚浮地直往后退。   直到被扑天雕架住。   “你怎么了,”他看看杨婵又看看杨戬,似乎在把他俩的容貌做比较,顿悟道,“这就是你妹妹?不怕,你之前不是还说要拿家法处置她么,她来了也无济于事!”   “……”杨戬不知道他是存心还是真听不出虚实,心里虽怒却也顾不上训斥他。只远远看着杨婵心中纷乱,记得她说过必不会原谅自己,可是方才哪吒能惦记旧情又让他忍不住含着一丝期待。   也许,也许三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恨他呢?   沉香不是还说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三妹去他坟上祭奠了吗?   一阵失神。   扑天雕觉得他不对头,低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杨戬口干舌燥,随便回答说:“……口渴。”   扑天雕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突然瞪圆了眼睛。   “你是不是把那蛇妖给你的酒喝了?”一惊,伸手就要掰他的嘴,急着说,“吐出来!”   “……”杨戬一脸冷漠地拿手挡开他,“我没喝。”   扑天雕再三看他说的认真,才放下心来,松口气:“我还当你如白纸,那淫蛇的酒也敢喝,白长了三只眼。”   “……”   两两不达意   杨婵在华山下被困了二十年,杨戬设置的禁咒小小地把她圈在一方石台上。中有潭水,四壁高穹。   不见日月。   这二十年里,不清楚外界都发生了什么,杨戬三番两次跑来看她,却干着跟玉帝当年相同的事。   “你知错吗?”   “你只要认个错,答应我再不和那对父子相见,我就能放你出来。”   “你死心吧,刘彦昌和沉香已经死了。”   匪夷所思。   这还是那个扛着石头为母亲遮挡暴晒在十日下苦苦支撑的少年吗,他如何能把一生中最痛苦的事重新施加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一遍?   杨婵还记得他救母失败失魂落魄地回到金光洞与留下为哪吒护法的她相见的时候,他见了满怀期望的她迎出来,甚至还笑了一下。   “我把母亲,”接着他就哽咽道,“和父亲葬在一块儿了。”   杨婵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她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最后等来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她执拗地望着人,嘶声,“你说救不出母亲就不会回来见我!”   杨戬痛不可当。   为这事,他翻来覆去昏死过去几次。   这些日子亦无法安眠。一旦闭上眼睛瑶姬就在他眼前燃烧,燃烧。折磨得他形销骨立。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在心中哂道,我多么希望,死的是我啊。   “是玉帝派出了他的十个儿子晒死了母亲。”那时候他艰难地维持清醒,仇恨在心中疯长,一双眼睛充血通红。   杨婵体谅了他,他们已经失去母亲,在这个世上只有彼此了。   杨婵知道他痛。   在劈山失败后的肝肠寸断死去活来里,在那一千年的不清不楚中,在背负骂名独坐清冷神殿无人问津时。逐渐地,他不知何时有了一副牵挂众生的心肠,肩膀上担的便愈加沉重了。   杨婵心中有愧,她在她的二哥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给他添了一个大大的麻烦。她答应过了不再见刘彦昌,杨戬也信了,她却忍不住相思跟刘彦昌结为了夫妻生下沉香,还不知大祸临头满心欢喜地跟丈夫商量以后能不能过继一个给喜欢孩子的二哥。   杨戬听了也会感动的,可惜杨戬什么都不知道。杨戬还在天上摧折他那嶙峋傲骨差不多已经是谄媚地跟一个往日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天奴周旋。“家妹不懂事,希望天奴大人海涵不要跟她计较……啊,这是东海的明珠,请大人笑纳。”   他以为这就没事了。天奴好歹收了珠子,他甚至宽慰了,以为总算把事情摆平。   而过了没多久,他就被猝不及防地夹在了北郡数万百姓和亲生妹妹之间!   这些杨婵同样也不知道。   但是爱有什么错。   爱没有错。   所以她被压在山下既是不服的,又是糊涂的。   她不清楚兄妹一场,到底为了什么。   就像这二十年,她不知道杨戬都在外面做了什么……一直到他死的那天。   华山被破开了,也许就像当年桃山被劈开时一样轰轰烈烈。但天上没有十个金乌了,当然没有,杨戬恨得发疯的时候早劈死了九个。有的只是新天条罢了。   今后可以造福三界,纠正不公之处的新天条。这好像是杨戬的夙愿来着?   她也见到了期盼团聚的儿子、丈夫。   但是二哥去哪儿了?   她有点不敢问。   她还想不通杨戬为何如此对她,更怕别人当着她的面不齿于他。她隐隐地希望她的二哥从来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不希望他受别人一点的指摘。   只有许久不见的敖听心回魂赶过来,翻天覆地地找着杨戬。   口中说着杨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杨戬这一切都是为了沉香,杨戬其实也不好过……杨戬到底去哪儿了?   即使有再多的想不通,杨婵需要的其实就是这样一句话。   杨戬始终是疼爱她的,她第一个要信!   可是她的儿子却告诉说,杨戬刚刚灰飞烟灭了。   一瞬间,她过去的两千年仿佛也跟着死去了。   天道为何如此凉薄呢。   ……   也该着是风水轮流转,这回糊涂的是杨戬了。   他千算万算算不到再跟杨婵见面会是如此情景。他心里同样负疚,不敢奢望杨婵能原谅他,因此甘愿隐瞒真相带着哮天犬远走去过点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很好了。   却被围在了这蜀中。   杨婵朝他走过来,越走越快,就在他极力去想要不要赌一把的时候他已经注定了走不开。杨婵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二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杨戬僵硬的身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颤抖着伸手放在她头上:“三妹,你不恨我了?”   “我不恨!我知道你的难处,我舍不得你,二哥!”   声音有些嘶哑。   杨戬眼睛里竟也慢慢有了泪光。   哪吒在一边儿看着,有些欣慰地把火尖枪戳在地上,整个人跟着放松下来。   杨婵抬起头来,见杨戬消瘦了不少,心酸道:“二哥,你不要再跑了。”   杨戬便忍不住微笑:“好,我不跑了。”   杨婵接着说:“那你叫哮天犬把月亮吐出来,就跟我回天庭吧。”   杨戬脸上的笑容止住了,半晌才艰难地收回去。他好像刚刚破灭了一个梦,又觉得有点不可置信。   颤声:“三妹?”   杨婵不知他心中所想,满心怕他要堕仙成魔,又想带他去平冤昭雪,只说:“顽固负气不是办法,二哥。我带着宝莲灯,你现在跟我上天庭,(天庭)不会把你怎样的。事情解决完了,我们一家人就和和睦睦地在一起!”   她本意是说她带着宝莲灯,一定会尽力回护他,上了天庭玉帝王母依言给他平反自然最好,倘若天庭真有什么用意,有她拿着宝莲灯在也绝不敢将他怎样。   奈何杨戬所知与她有出入,她又未将天庭二字说清楚,听起来成了两个意思。加上宝莲灯,这番安慰听着倒像是威逼利诱,哄骗要挟了。   心寒不可表。   一时间郁火躁动,气冲心脉,站也站不稳地向后倒退。往事连篇在脑海浮现过来,杨戬忽然斩钉截铁一声喝道:“哮天犬!”   在天上耽搁了好一会儿,哮天犬听见这一声唤,听得出其中的怒意,当即止住了身形,不安地朝主人张望着。   杨戬看也没看他,直接说:“把月亮给我吐出来,回来!”   哮天犬见他动怒了,不敢犹豫久,把月亮吐出去,拣个空隙冲回了杨戬身边。   还幻回人形,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不敢吱声,畏畏缩缩地傍在他身后。   杨戬此时已经平静下来,几个呼吸之间,看着跟平时又没什么不同了。   “哮天犬,”杨戬忽然开口问,“我们离灌江口还有多远?”   哮天犬以为他打听路线,就说:“只有一百里了,很快了主人!”   杨戬听罢闭了眼,一阵无法言说的难过在胸腔弥漫,末了怅然道:“一百里啊,我竟没有走到。”   哮天犬顿时明白了什么,心像刀剐一样痛。“主人,”他差不多就要哭了,“还是可以到的啊!你是不是又受伤了——我把你背回去!爬,就是爬我也要带你爬回去!”   扑天雕无言地看看哮天犬,伸手搭住了他肩膀。   杨婵却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二哥,你想回灌江口不难,改日三妹陪你啊。”   杨戬没有说话。   回灌江口。回家。杨戬心里认定这一走他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只要上了天庭就算自投罗网,生杀予夺,全付他人,哪儿还有半分自由。他这样哪儿还回得了灌江口。   可是要他入这万劫不复之地的却是他唯一的妹妹,他亏欠的妹妹……三妹,你是当真不知此去天庭凶险,还是好言哄我受骗,把我绑缚给他人。   心中伤痛,却还是冲杨婵微笑,说不出别的话来了。点头道:   “好,我等着你一起回家。”   翛然挥部从   “如果今时今地是别的人叫我束手就擒,我绝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杨戬把三尖刀收了,变回折扇紧握在手里。   他坦言道:“是我对不起你,三妹。二哥今天便把这些年欠你的……都还了。如此,我也就安心了。”   杨婵听了以为他还在负气故意正话反说,忍不住心痛道:“二哥你糊涂啊,有什么委屈不可以好好说?你如此要强,偏生地针锋相对,如果我今天没有来,你岂不是又要把路走绝?!”   ……   她是真的相信天庭会饶我一命。杨戬嘴角勉强上扬了一下,也对,毕竟我为天庭做了那么多日子的走狗,一个工具用熟了也会有几分感情,哪能不顾念旧谊呢。   这回真是正话反说。   他在心里把天庭的过河拆桥讥讽踏实了,便要往前走。   刚迈出去一步,哮天犬猛扑过去死死抱住他大腿:“你不能去,主人!”   杨戬回头,只见哮天犬拖在地上咬牙切齿地,百般向他通晓利害:“天庭不会放过你的!玉帝一直记恨你劈死了他的九个儿子,王母处处拿捏着你,见事不好还派四大天王杀你灭口!主人!你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现在回去,一定没有活路啊!”   杨戬面色未改,把腿挣了挣,厉声道:“你给我放开!”   哮天犬死活不放:“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知道杨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拉不回来,在绝望中遥遥望见了人群中的龙八,想起四公主来,又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摇晃着杨戬,哽咽着低声恳求:“……四公主,四公主早晚会醒过来的,她会帮你说清楚的。主人,你听我的把实话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事了。”   杨戬看着他:“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哮天犬怔住。   “这跟四公主醒未醒过来有什么关系?”杨戬诘问道,“她把事情说了,我骗宝莲灯、一路催逼沉香、挞杀刘彦昌,难道就不是事实了?”   “……”哮天犬没料到他是这么想的。   杨戬接着道:“当初我学了本事,在心中发过誓,从此不许任何人欺负我妹妹!……我食言了,母亲没救出来,还令悲剧千年一个轮回,压妹妹在山下跟沉香母子分离二十年。这些我难道不该还吗?”   “既然该还。”他说着把腿抽出来,头也不回,“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不行!不行!”哮天犬在身后大哭,扑天雕也拉不住,“你不能这么算,如来还说果果因因呢,你只论果不论因,这是强词夺理!你把不好的都一笔一笔记得这么清楚,你欠的都该还,那别人欠你的呢?你怎么只散人情不收账?!”   杨戬这几千年他一点一滴看过来的,只觉得这一撒手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主人了,凄楚欲狂。   这场面尤其心酸,杨戬又一副甘愿赴死的态度,杨婵虽然不明就里也心疼得发紧,糊里糊涂就跟着泣下:“不是都过去了吗,二哥你何苦还要如此自责?”   哪吒扶额,一伸手把她拉到旁边:“三姐,要他上天庭这话别人说得唯独你说不得……天庭要抓他问罪,沉香已经去了周旋,你难道不知道么?”   杨婵暗暗吃惊:“他不是不肯平反,要在蜀中树旗为妖?”   哪吒:“你听谁说的他要树旗为妖!”顿了顿又觉得事有蹊跷,杨婵恍惚觉得上了当,思及刚才一番言论怕有不妥,就喃喃道:“二哥一定要说把欠的都还我……这是什么意思,他生我气了吗?”   哪吒摇摇头。   这两兄妹都关心则乱,自以为得不到谅解,一个非要把自己推出去赎罪一了百了,一个慌慌张不知所措,早不是互相知不知道实情那一点事了。   沉香在天庭隔空看到这里,耗不下去了。心里知道娘亲着了某人的道,误会已经闹得更深,索性不发作,看向玉帝和王母:“你们说把我舅舅带上天来就给他平反,过去一切既往不咎,算不算数?”   玉帝和王母相视一下,说道:“他回归天庭,那自然就是算数的。”   “好,这殿上众仙官可都听见了,”沉香道,“老君你给作个证,我现在就去蜀中,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上来!”   沉香是总算看明白了。   杨戬昔日为了帮他,站在天庭势力一边表面做做样子骗取王母信任,底下却处处留活路,安插对手,临了还把四大天王踹走,弄得天庭无人可用只好忍气吞声,可是他太成功了,现在功成不能身退,过去所为倒平白地给了天庭把柄。他若再不上天来,天庭反咬他是作恶多端、人神共愤,就地□□了也是死无对证。   不能再拖下去了。沉香想着,何况每一分每一秒的误会都更让人难捱。   ……   杨戬这边同意了上天,杨婵和哪吒倒商量起来了。   李靖干脆下令,命左右裨将把杨戬带上来,押往天庭。   刚一动作。西北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号令:“杀!”   紧接着猛地纵一阵狂风。从黑暗中纷纷冲出来了不少化外神兵,把那外围的天兵天将照准了俱是放倒。势如破竹,眨眼杀进了阵中。   李靖曾见过这支精锐,饶是十万天兵,也能硬撕开一个口子。乃是杨戬昔日驻扎灌江口收来的草头神,平时带着铲妖除魔,不说青城山,花果山也剿过,神通不小。   杨戬脚步即顿在当场,意料之中的镇定又有些错觉似的认真辨听。刚刚施令的好像是……   哮天犬一见有转机生怕杨戬再往前一步,照着腰扑过去:“主人,不用怕了,草头神来了!”   等等又疑惑道:“他们怎么会知道你还没死的?”   杨戬低头便给他脑袋上一扇子:“还说,不是你跑到天边儿上大摇大摆把月亮给吞了,能知道我在这儿吗?”   扑天雕一头雾水:“杨戬,你刚才是在等这些草头神不成?你有这些神兵干嘛不早拿出来?”   杨戬:“事出有因,神仙也不能料准生死,我先前已经把兵权交给军中信得过的人保管了。走漏风声之后,有这一刻便不难想象了。”   又抬起头,看着这些旧部在阵中冲陷,相伴千年,自是无法割舍。   正欲收停,眼波所至陡然看见了梅山老六。   他少了一臂,现下正单手跟天兵较量,老六转眼好像也瞧见了他,欣喜道:“二爷!”   杨戬面色一沉,冷声喝道:“住手!”   “……”   杨戬在天上喜怒无常惯了,老六还道他是对自己说的,怔然笑不出,杨戬拿眼色一瞟他身侧,才发现一个天兵战战兢兢丢了长戟,倒退开一段距离。   老六:……原来刚刚失神差点挨了一戟。   杨戬自是身经百战。司法天神的气势也还在,又有天眼威力无穷,一个眼神竟然给震慑住了。   与此同时哮天犬惊讶道:“主人!不止老六……我看见老大了,梅山兄弟都在这儿!”   杨戬也不是瞎的,心里迅速地推敲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到一路来的蹊跷,转眼便去看了杨婵,目光好似辰星那般。   “三妹,你是不是……”   杨婵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上来:“二哥,我是真的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   杨戬目光闪了一下,移看哪吒,哪吒不失时地冲他笑,道了一声“二哥”。   扑天雕在旁边啊了一声,知道怎么回事了。伸手拍了拍杨戬:“……白跑这么久,我很同情你。”   \"……\"   就在这时候,先前一直按兵不动的龙八和牛魔王带领的人马也顺势□□了阵中。沉香不在,放杨戬走是不行的,所以一定要围着;然而沉香没回来,让杨戬被天兵带走也不合适,所以一定得打。   ……   这都不是好人。哮天犬窝火地想,明知道我主人是冤枉的,刚才为什么不动手?就欺负我主人不会把实话说出来,都不是什么好人!   云开见月明   沉香道要离开天庭回蜀中带杨戬上来对质,走前别的不管,先动手把浮云幻境给打碎了。   碎片化回云影又消散在大殿中,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多说什么。   此前杨戬动了肝火,生生呛出一口血。吐在地面上鲜红斑驳即使隔镜看去大家也都能看得清楚。知他必心痛,已到了没心思遮掩的地步。   沉香也是不愿意再重蹈覆辙,将杨戬平日里小心翼翼收好的痛楚摊开了展示在他人面前。他是如此骄傲,就算在真相没有大白于天下,所有人都误会他是个无情无义卑鄙小人的时候,也都或多或少曾惊讶于他骨子里透出的那一分要强。   炎凉啖尽,世态消磨。   做司法天神这些年,姿态该放低的也放低了,三番五次的当众受折辱也忍下去了。做得太好,以至于人人都瞧不起他。   可他明明已将那视时恭维和跋扈都用得恰到好处,却唯独不肯在对战时以弱示人。既负有战神之名,到底不肯失了气概。   遥想当年的听调不听宣,末了居然只剩在人前辛苦地维持一份自尊。   不仅沉香,殿上众人也颇感沉重。   ……   杨戬知道四公主已经醒转把事情和盘托出了,也难怪梅山兄弟会和草头神同来。这时候敖春带着借来的一干兵将跟天兵搅在一起,打着打着到了杨戬身边。   杨戬就看着他一打四,也不帮忙。   还笑。   敖春正琢磨这人不会是还在气他之前帮沉香围困着他吧,就听杨戬问道:“八太子,沉香现在何处?”   敖春伸腿把用耙子顶着的天兵给蹬开,才抽空回了他句:“他上天庭给你请旨去了!”   杨戬:“请旨退兵?”   敖春:“不止!……还有平反,赦免过去一切罪状。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他想还你清白,等他回来应该就可以停战了!”   杨戬摇头:“这道旨他拿不回来。”   “……什么?”龙八一听手上失了准,露出个破绽被力量向后掀去,杨戬边道“小心”,边挥开扇,一使力托住他后背。   敖春站稳了,才听他曼声道:“我先前不知你姐姐已经醒来,所以误会颇深。”   他说得诚恳,却又不见半分悔意。   “不过即使是知道,也改变不了许多。”他分明清醒地说着,“天庭这番要拿我确有假戏真做之嫌,不达目的不会轻易罢休,沉香不知道王母用意就想着要给我平反,是正中她下怀,不成的。”   敖春便问他:“如果不是要追究你的过错,王母到底想干什么?”   杨戬若有所思。   半晌自言自语道:“看来这趟天庭我是避不过了。”   敖春刚想问他什么意思,杨戬反问他另一件事:“照理说四公主没那么快清醒。她现在还好吗,可说什么了?”   龙八不禁沉痛道:“她心里惦记着大事,勉强醒来后立刻赶来昆仑山帮你说明真相,却得知你已死在开天神斧下……悲痛中又再度昏迷。我带她回东海调养,要不是很快知道你在蜀中,恐怕现在还好不起来。只是身体尚虚,父王母后也不许她出门,否则她也要来找你。”   “……让她费心了。”   杨戬未免感慨。当初告诉四公主这些事,只是求一个支持。没想到她听了流泪,直到现在还挂怀。   转身看见一直望着他的杨婵,不觉露出一个笑,缓缓张开双臂。   “三妹。”   杨婵毫不犹豫地再次抱住他,几千年的相依相偎一遍遍重合。洗尽铅华,复归本心。   “二哥,你好傻啊。”她喃喃道,心底涌起阵后怕,嗓音跟着喑哑,“你若就这么不在了,让我怎么活。”   杨戬抱着她,脸上是奇异的镇定。杨婵看不到,只听他用一种安慰的口气说:“别怕。就算我不在,你如今有了丈夫,有沉香,沉香也快跟小玉成婚……你有了这么多亲人,以前二哥不能陪你的,他们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放你一个人寂寞了。”   杨婵猛地哆嗦着抓紧他衣袖抬起头:“可是我只有你这一个二哥。你不能……”   “你不能撒手不管了!”   沉香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杨婵蓦地转过身,一时大风烈烈,刮得人影绰绰。沉香在对面站着,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杨戬不出所料地闭上眼:那少年长大了,说话都掷地有声了。   “沉香……”   杨婵唤了他一声,沉香应声走过来。   四目相对,杨戬竟不知道说什么。他想嘱托的,一早嘱托过了。余下的,全是不知所措。论到底,是从没认真想过如今局面。   他甘心一步步走上这条险路的,又幻想还能有个美满结局岂不太软弱?   “舅舅,沉香来晚了。”沉香深吸了口气,对着他笑起来,然而声音分明在颤抖,“从村子离开,你走得太快了……我、我总也追不上。”   这话幼稚得令人心碎。这当口儿却没人嘲笑他。   杨戬无奈道:“这也能怪我了?”   沉香听了以为他还在生气,一个劲儿摇头:“不怪不怪!你一路帮我,教我勇气、骨气、义气,还有恒心耐心决心,我却一点儿都没察觉还一直恨你,差点就……”   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了,一咬牙,身形直接坠下。   杨戬倒惊了一刹,退开一步。看他直挺挺跪在地上,有些恼了。   “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沉香偏是不起。“你若还生气,这样我心里能好受点儿。”   “……”   杨戬本来就一团乱麻,心火上来眼前发黑,只扶住额头,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扑天雕抓住他胳膊拽向一侧,悄声道:“急什么,是你先不厚道诈死给人看的,换想是你杀了一个对你百般好的亲人,你不崩溃吗?”   杨戬正头痛,被刺激了一下烦得转头直想瞪他。   他并不愿意想。因他早知道噩梦是什么滋味。   扑天雕嘘声:“好,好,别的不管。事情因你而起,哄孩子,你总会吧?”   说罢把他往前一推。   杨戬神色缓和下来了,向前走了一步,看看沉香,过去在他跟前蹲下来。   “沉香……”   开口却很生涩,然而沉香已抬头看着他了,他不得不说下去。   “我……我没有生气。”他看不得沉香要哭非哭的样子,心早软了,一抬手扶住他肩膀,“我很高兴能看到你成长起来。你变强了,能保护你娘,保护你自己,也能保护你关心的人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他说着把沉香扶起来。   “我也有错。这样,咱们舅甥俩重归于好,行吗?”   沉香看着他,他说的是最初见面的时候,是沉香怀念着的那个水边的盛夏。   那一年的生日,他平白多了一个从天而降神通广大会送给他祈福金锁的舅舅。   而这些年当中不管经历了什么,多少波折,他那个独一无二的舅舅终于又回来了。   沉香破涕为笑:“一言为定!”   世人如爱我   沉香的笑惯来有感染力,他一笑,杨戬不自觉也笑,杨婵和哪吒龙八也都把心放下了。   既然误会解除,就该着说要紧事了。   “舅舅,其实你的事玉帝王母也都知道了。我方才去天庭讨旨,可他们推三阻四不肯,一定要你回去当面谈……”他正要说不如就回去一趟,看他们还能有什么说辞。   杨戬已然打断他:“我知道了。”   说罢朝前走去。随着前行一丝银芒迅速扩散笼罩在周身,荡去浮尘后点点光华剥落,改换了一袭龙纹黑衣,玉带皂靴。   天眼流云般点在眉心,褪去了凡人模样,贵气恣生。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银枪反执,正站在众人最前方,端得又是那个睥睨三界的二郎神。   “梅山兄弟、草头神听令!”此话一出众将和梅山兄弟俱得了令,然他只是说,“收兵!”   有杨戬在的地方,令行禁止。   草头神便收束集合向杨戬处靠拢着退去。   梅山兄弟也一齐拥过来。老大快步走到杨戬跟前。“二爷!”   不消说什么,两人同时伸出手牢牢握住了。   短暂地倾身相拥。   老大放开他,老六老四老二也已经围了过来,都在身边。老大直道:“我们都冤枉你了,二爷。你受委屈了。”   “对,我们领罚!”老六说。   老四老二跟着点头。“对对。”   哮天犬其实是高兴的,这几个平日里都真正是杨戬身边的亲信,说没有感情是假的。但一定要蹿出去冲着他们吠。“怎么这么晚才来?牛魔王都比你们跑得快!”完了又拉杨戬袖子跟杨戬出主意,“主人,罚他们!得罚!”   杨戬知道他埋怨,可是也好笑。“有什么可罚的。”   老四心里已经转过弯儿来了,有些讪讪地:“二爷,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们怎么可能还看不出来。你把我们逼反了,沉香改了天条,我们就是及时抽身,弃暗投明。到头来,身死声名败的只有你一个。你这都是故意的啊。我都跟老六说了,他也想明白了。”   杨戬看过去。老六从前对他最真心实意,在他死后听四公主说出了真相,回溯往昔本就感伤,现在又听老四讲到这儿,果然表情对得上。   杨戬大概能想得到,但不欲再在这件事上揪扯。   便冲他们点点头,把这篇揭过去。“兄弟们来此保杨戬,杨戬感激。”   转过身,威慑犹在,不论阵营,不分地位的,纷纷都屏息了看着他,待他说些什么。   此时已历经了一夜的波澜,周围的人影都清晰起来。看浑天星辰渐隐,将近破晓。   杨戬环顾四周,抬高声道:“可是杨戬不愿诸位因我而起争斗,又造成无谓的牺牲。李天王!”他拿凤眸一凛薄天,“我自愿回天庭面见玉帝跟王母,你可以交差了。”   梅山老大道:“二爷,我们跟你一起去!有我们兄弟和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在,量他们也不敢拿你怎样。”   沉香三圣母哪吒不必说,龙八红孩儿也都上前一步,要去做个见证。   杨戬辞谢:“好意心领。此事与列位干系不大,不劳挂心。杨戬自有打算。”   说罢招过鹰犬。“哮天犬,扑天雕。”他浅笑着说,“咱们走吧。”   所过处自动让开一条路。   扑天雕就这么跟在杨戬身后走着,用东张西望遮掩着低声跟杨戬说话:“你又何必一定要这样将别人拒之门外呢。”   杨戬目不斜视,仿佛也不是在跟他答话一样:“并非是不承情,我心里确有打算。”   扑天雕:“你方才跟三圣母怎么说的?你说她如今有了丈夫儿子儿媳,有了这许多亲人以后不会孤单了。你说得不错,然而这份天伦之乐里却不见你提自己……你明知没有你一份。”   他也不看杨戬,可是字咬得真真的:“她是你亲妹妹,是你从那曾经圆满过但被天规迫害得支离破散的家庭里唯一抢夺下来的了。你舍得吗?”   “你是说‘家’啊,”杨戬眼神渺远,充满了温柔的怀念和感伤,“以前我总认为,只要我和她都还在,过去的家就还有一点依存。但是就在我动手压她于华山的时候……也许应该更早一点,我想到她已经有属于自己的新家了。我应该明白的,当年她独自离开家门去华山的心情。   ……她和沉香都是我的亲人,这不会变。但如今加上刘彦昌,他们才是一家人。我应该是个识时务的亲戚。”   扑天雕叹口气:“你别说的这么可怜,人家可没要外待你。再说你还有哮天犬是不是?”   哮天犬莫名有些心酸,忙道:“对,主人你还有我呢!”想了想又非多拉上一个不可:“还有这只坏雕!”   扑天雕瞪眼,末了却没发作。   “对,再不济你还有我这只坏雕嘛。”他说。   说着忽然停下了。   眼珠左右瞄了瞄。“杨戬,”他一伸手拽住他,“你好像还忘了什么事。”   李靖带来的天兵渐次归阵,地面上已经没剩多少了,其他人马也甩在身后,现在跟上来的这拨……分明是普通人。   青城百姓?   杨戬脚步顿在镇子出口,颇感意外。   他们之前帮了忙,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散。杨戬朝镇外走,这些百姓也跟着夹道而行。   扑天雕看着看着,忽然感慨道:“他们这是在送你啊。”   “送我?”杨戬不禁愣了,把这归功于扑天雕,“你是怎么做到的?”   扑天雕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应该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杨戬:“我什么也没做。”   扑天雕:“那我也什么都没做。我不过对他们说曾为大家整治水患、扫荡妖孽的二郎神显灵了,他们就都争着出来看了;我说今夜天有异象乃是哮天犬为二郎神申冤,他们就都纷纷信了。”   看杨戬仍旧怔着,他又道:“我是在蜀中长大的,这里的百姓大多都很喜欢你,喊你二郎。不仅除瘟疫、治水患,新宅子也要拿你的神像来镇……这些年没人知道你到底怎么了,逐渐庙门冷落,但是过去一千年,你可晓得那份积攒下来埋在心底的尊崇?杨戬,一个神仙,在凡人的眼里是没那么容易变的。别人不知你过往如何便罢了,这里的百姓,至少还记得你曾为他们做过什么。   我这都是肺腑之言,你自己看看吧。”   说罢不复言。   杨戬为他的话所动,回眸看向这一众百姓。   眼波对上,这些人骚动开了,悄悄地、抑或是自以为悄声地:   快看,有三只眼没错,那是二郎神,真是二郎神!   二郎显灵了!   原来是他……冒充李家公子残害了好多姑娘的蛇妖就是他杀的!我亲眼见着了!李府的家丁激动道。   我还看过他下棋呐!又有人说。   我祖上小时候见过他,一个老妇说,他带着很多草头神在青城山里伏击妖怪,从镇上路过也安安静静地,不惊扰人。那时候身边就有一条狗,听话得很!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模模糊糊地,便有人问。   二郎你这些年去哪儿了?   杨戬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攥着三尖刀,心里忽然有种原来一直被在意着的感悟。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从不要人回报和感激。但既然有了这些呼唤,他也甘愿给一个交代。   镇边的石牌楼就在眼前,杨戬飞身而起,轻轻巧巧地踮脚站在牌楼顶上。执枪于背,登高回望,青城的百姓皆涌过来,挤在下方抬头争看着他。   “你又要走了吗?”   有声音弱弱地说。   杨戬点点头。   “有劳列位乡亲送行。”他已多年没这样对蜀中的百姓说过话了,不由许诺道,“此去天庭了结了恩怨,定当回还。他日有二郎所在,必不负众望,消灾解祸,廓清孽障,扶正大道!”   破晓的熙光透过来,随声掷地,照出那个千年未变的身影。   “你要早日回来啊!”人群中,是姜成碧在冲他喊。   “嗯。”   杨戬由衷笑笑,再望高天,心中一片清净。此去是吉是凶,有了这些百姓祝福,只觉得没什么不知足了。   长令保清宁   李靖收兵回来,过南天门,邓忠辛环二人在此处把守,见了眼前一亮。   “李天王!”俩人打着招呼凑过去,“‘那位大人’可带回来了?”   不须问,“那位大人”说的肯定是前司法天神杨戬。   李靖:“嗯。陛下跟娘娘说什么了没有?”   邓忠道:“并没什么,方才一直在凌霄殿观望,……不过娘娘已吩咐你回来后先去瑶池觐见。”   说完又朝李靖身后探头看,不见人影。待李靖走了就摇头摆手地跟辛环叹气,表情异常丰富。杨戬昔日看着是傲慢酷厉,这俩人虽瞧不起他,也不敢造次。孙悟空那日扮他却着实轻佻又可笑,给人看着解气。不免骂他一句小人得志。后来在大殿上更是你来我往,把孙悟空假扮的二郎神如何被踢打求饶学得栩栩如生,引得殿上众人都发笑连连。   现在想来,那时候唯一没有笑的……好像就是二郎真君本人了。   辛环:“他那哪儿是没有笑啊兄弟……他都气恼了你看不见?”   邓忠:“想想好像是过分了点儿,要不道个歉?”   辛环:“别!你不提没准他早忘了,你一道歉他再想起来怎么办?嘘,等会儿他来绕着点儿走吧。”   邓忠:“有道理。”   于是杨戬来的时候,莫名发现南天门两守卫各站一边儿,不好好把门,一个低头看手纹,一个举目漫天。   就是没人理他。   扑天雕见状道:“杨戬,你这司法天神当的太没人缘,好容易回来一趟一个大活人在门口人家都装瞧不见你。”   邓忠、辛环:“……”   杨戬深以为然:“我在天上原是半个朋友也没有的。更何况现在人走茶凉。”   哮天犬还问:“主人,人走茶凉是什么意思啊?”   扑天雕解释:“就是势利眼!你没权没势了,人家就懒得巴结你了。”   哮天犬不领情:“我问主人呢用你说?!”   扑天雕一眯眼,这雕犬正要打起来,邓忠辛环怎么听话里话外都是寒碜他们。乖乖过来作揖行礼道:“真君大人。小将二人过去眼拙,冲撞了真君,给您赔不是了。”   杨戬但道无妨。冤有头债有主,气已经出在孙猴子身上了,犯不着记恨他们。   他说的如同开玩笑邓忠辛环听了更寒。   先前孙悟空被关进密室刑囚了一顿,看着好生可怜。杨戬竟然说只为出气。   当下不论真假地忌惮起来,正合了杨戬的意。   去往凌霄殿需先过南天门再穿接引殿。扑天雕此刻看了看道:“我不能这样进去。”   杨戬:“怎么不能,莫非你在这天庭还有什么不能见的人?”   扑天雕只说:“我留在这儿等你,如果有事,叫我一声就行。”   ……   李靖到了瑶池,向王母交差。   王母得知杨戬已回天庭,便没细究情形。   “李靖,这次你办的很好。”   “娘娘所托,竭力而为而已。”李靖道,“敢问一句,二郎神这次重返天庭略为波折,还能否将功抵罪?”   “不止,”王母道,“本宫还要他官复原职,重掌天条。”   李靖颇为诧异:“恕李靖愚钝。既然只是想召他回来,为什么不明说呢,费这一番功夫在蜀中捉拿他,他又顽抗,岂不两败俱伤?”   “就是要让他吃点苦头再带上来!”   王母说话沿着云雾弥漫的瑶池曲径走,李靖跟着缓步,她不知是心情好,说得比平时多一点。   “往日仗着得宠,愚弄本宫。表面驯顺,暗地里打着他那不可告人的小算盘,以为本宫真不知道。哼,官位和名声都搭进去了又能如何?他犯了众怒,若不是靠着诈死,早就难逃此劫!……放着一个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天庭司法天神不做,远走衢尘。不逼上一逼,刹刹锐气,如何肯回来踏踏实实坐这个位子。   吃这一番苦,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故态复萌!”   李靖:“……”   也不知道杨戬怎么想。   反正刚柔并济,软硬兼施,这大概就是王母一向的驭人手段吧。   杨戬带着哮天犬来到凌霄殿,玉帝端坐,九耀星官、四值功曹、诸方战神、太白金星,太上老君等等俱在。   随后哪吒、三圣母和辗转找到了小玉的沉香也来了。杨戬虽道心中有数,梅山兄弟也还是不放心,与草头神都追来候在殿外,倒跟留下的扑天雕能搭上话。   未久王母回殿落座,跟玉帝商议一番,宣布赦免杨戬一切过错,官复原职,还让他重掌天条。   哪吒听了高兴道:“二哥,这样好,咱们往后又能天天见面了!”   沉香打断说:“还不对。”   他上前道:“我记得你们还答应了平反。这时候应该昭告天下,大白真相还我舅舅名声!”   王母听了,看向杨戬:“杨戬,你一直不说话,怎么想的?”   “既往不咎,昭示天下。”杨戬淡笑,“我若不接这司法天神印呢?”   周围是意料之外,纷纷起了骚动声。   玉帝好奇道:“新天条出世,你难道不愿监督执行吗?”   杨戬:“这事有老君就行了。”   说罢含笑看老君,老君招架不住这晚辈眼神期许,闭目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放心。   王母看出他们本就一伙,拍案:“好,你不接印,那就别想从自己作的苦果里脱身。杨戬,你走到今天这步,可是自己选的!要不要留在天庭,你想清楚。”   沉香顶回去:“你们又要食言不成!”   王母:“哼,本宫当初答应的都是以他‘回归’天庭为前提,他不接印,别的也休想兑现!”   沉香这才发现话里有疏漏,又上了王母的当,正要辩驳,杨戬拦住他:“她说的没错。”   “没错?”沉香觉得不可思议。   杨戬:“我不是天庭的臣子,他们自然也就没义务特地帮我洗清什么。”   他慢慢看了周遭一眼,末了目光停在玉帝王母身上:“给我一天时间回神殿考虑一下如何。”   王母想他要面子,回去考虑清楚自然知晓利害。欣然答应了。   ……   杨戬回到神殿命人把往日卷宗都移出来,摆得满满当当。   他翻看校对着,桩桩都还记得清楚。   把那些没办完的、棘手的,挑出来放到一边。   扑天雕哮天犬和梅山兄弟都跟着回来,老大不禁问道:“二爷,您真的想清楚了?”   杨戬头也没抬:“嗯。”   老四:“真要这样,我怕您日后不得安宁啊。”   扑天雕反问:“他现在可是得着过安宁了?”   老四无言。老六醒悟道:“对!我想明白了,二爷你尽管按自己心意活吧,早该如此了。不管到哪儿,我们一定支持你!”   “想明白了是吧,”杨戬停下来,故意笑他,便把袖子一抄,“那自己去领家法吧。”   他说的是家法。   老六很久没听见过这个词儿了,然而却摸不着头脑。   见杨戬又端起架子来,回说:“二爷,罚我不怕,只是不能不明不白地挨罚啊——我是犯了哪条家法?”   杨戬:“我教你们不要跟来。你挟私改令,不听调遣,还不知罪?”   老六想想也真找不出什么毛病来,便认了:“不知道该领罚多少呢。”   老大道:“这不能全怪老六,我们几个都是这么想的,要罚一起罚。”   “嗯。”杨戬好像在认真想这个问题,然后说,“就罚你们把这神殿搬回灌江口吧。”   他说得极随意,老六没反应过来,念道:“……这好像不算罚啊。”   老四懂了,笑着拍他一下:“二爷说是就是,你还想脱罪怎的?”   杨戬只是笑。   哮天犬知道他期待的一天终于到了,也傻笑。   扑天雕已经蹲下去开始撸袖子拾掇满地的卷宗、奏折、书本:“还笑什么都来帮忙!早点弄完……”   ……   从日到夜,真君神殿主人回来的第一天,繁忙异常。   不断差人进进出出的。热闹非凡。   王母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派人去打听,只说司法天神似乎在重整神殿,安顿事务。王母听了觉得也合常理,但还是莫名地有些惴惴不安。直到第二天早上,杨戬果然没有来上朝。   打发一个天奴去请,天奴回来却慌慌张张的,手里捧着一封书。   王母问:“杨戬人呢?”   天奴结结巴巴地:“回娘娘,真君大人……不在。”   玉帝:“不在神殿?”   天奴:“神殿……神殿也不在了。”   玉帝奇道:“什么叫神殿不在?!”   天奴扑通跪下去:“回陛下!真君大人他、他他连夜把司法天神的事务全都处理交接了,卷宗过审后移交,然后带着梅山兄弟和草头神把神殿给搬回灌江口去不告而别了!只留下这一封书!”   王母豁地站起。“他真敢……”拿指头一指那天奴,“把书信呈上来!”   把杨戬的留书拿过,玉帝也站起,跟王母两个人展开了看。   却原来是一首贺新郎。   笔端变换,游走流畅,分明是杨戬的亲笔字。   “   寥落残眠里。欲挣起、梦回家变,血泊如洗。身世飘零犹飞絮,一任萧风砥砺。曾何几、能达天谛?怒砍金乌平弱水,负恩仇、未比担山易。千载恨,恨难拟。   登临玉宇夺天意。法无常、郡南郡北,累杀心力。堪道骂名诛该死,好覆棋盘下子。漫漫是、人前做戏。休怪此情相淡漠,且扪心、逝水还能聚?归故里,杜鹃啼。   ”   “……”   王母看罢张了几次口,却没说出话来。   玉帝叹了一声气,转头道:“娘娘,依朕看这事就算了吧,放他回蜀中。”   王母把纸张押下:“你倒学会心痛了,当年在所有人面前逼他承认瑶姬是错的是我不成?”   “他如今已将天规都改了,朕又能说什么。”玉帝道,“再跟朕论及过去朕也确实有所不及。倒不如随他去吧。”   王母总还有些不悦。   但是拿着那封书,又看了看,后来也没说什么了。   ……   蜀中。   从杨戬走的时候算起转眼过了一年多,二郎神显灵、整治蛇妖和答应庇佑百姓的事由青城县传开了,到这月正是六月二十四,传闻乃是二郎神的生日,镇里便办了一场盛会,搭棚唱戏,定场说书,各地的百姓来摆摊游玩的,数不胜数。   街谈巷议里大家都觉得杨戬已经回来了,虽然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他们把曾经收起来的二郎神像搬请回来,继续供奉,放得好端端的,擦拭一新。   县里有个姓王的青年到外地做了官,最近回来出资把青城山下的二郎庙修葺了一番,还总跟人夸这庙灵验得很。能治病救人。   细看庙里新塑的那尊二郎神像,大家都觉得俊美英武了很多。问起来王昌济只笑说为的是正本清源。   不骗人,二郎神真长这么好看。   全文完.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